过分悬殊的体型差, 让“抱”这个动作变得有些困难。屈膝半蹲，顾琮摊开掌心，斜斜放在席冶面前。抬脚, 稳稳踩上对方几乎贴到地板的指尖, 黑发少年小心控制着身体的平衡，一步一步，以男人的胳膊为阶梯，姿态优雅地, 于对方的左肩落座。“客人还在楼下等，”逐渐体会到角色扮演的乐趣，席冶扶着顾琮挺括的衬衫衣领, 发号施令，“别傻站着。”确定对方不会因为自己的动作掉下来，顾琮站直，好脾气地勾唇：“遵命。”大雪纷飞, 窗外白茫茫一片，堪称这座城市几十年难遇的奇景, 无端端被晾在客厅许久，只有两名女佣来换红茶和点心, 坐在最右边、大腹便便的中年贵族率先发作，刚沉着脸起身，便被余光扫到的景象吓了一大跳。“这……这……！”夸张地后退好几步, 他躲在沙发后，结结巴巴，“上帝保佑, 是我眼花了吗？”无聊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卡萝尔就坐在中年贵族对面, 生平最爱凑热闹, 她飞快回头，接着发出一声充满赞叹的惊呼。纯黑的燕尾服工工整整，同色领带打出的结扣，亦是极简洁刻板的款式，这样一位从头到脚诠释着“规矩”二字的英俊管家，肩头却相当“不规矩”地坐着一个玩偶，巴掌大，细细看去，还有些眼熟。卡萝尔记性好，很快便认出那双曾在她进门时冷冷睨来的翠眸。——诺亚·布莱克，这间宅邸、包括整片庄园的主人，原来对方竟是株水仙，连娃娃都要做成自己的脸……脑中暗戳戳地吐槽，正当卡萝尔琢磨着该用什么漂亮话来圆场，她却突然瞧见，那“娃娃”的眼珠动了动。像是瞪了她一眼。丁零当啷，钢笔跌落，缩到沙发后面的客人变成了两位。观察力绝佳的女主更是面色凝重，因为她很确定，这玩偶穿的衣服，和两个小时前诺亚身上的一模一样，连领带的系法都分毫不差。联想到最近城市里流传的怪诞异闻，女主心底隐约有了猜测。而她的未婚夫，也就是本文的男主，则一脸镇定地向席冶颔首：“诺亚少爷。”此话一出，客厅里本就僵硬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诡异凝重。偏顾琮没事人一样，在席冶敷衍地点点头后，微笑招呼：“如各位所见，庄园里出了点小麻烦，恶灵作祟，害得宅邸每每午夜都怪响频发，厨房里的活鱼也丢了七八条，所幸，我的主人已经解决了它。”中年贵族当即提高音量：“恶灵？！”开什么玩笑！他可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是的，”肯定地，顾琮重复，“恶灵。”身为本市警局最年轻也最优秀的探长，男主知晓近来好几桩被压下的悬案，女主亦通过家族的关系，打听到许多并未大面积流传的隐秘。是故，此刻这两人都还算镇定，男主甚至主动面向席冶，询问：“这是除灵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吗？”“显而易见，”故意拖长语调，成为视线焦点的黑发少年双手抱臂，冷哼了声，“不。”“这只是个小意外。”“当然，如果是你们这群普通人，”尽量用原主的行为模式去提醒，席冶刻薄启唇，“现在应该已经进了棺材。”顾琮的嘴角偷偷弯了弯。紧接着，他便被少年警告似的扯扯耳垂。——胳膊太短，尽管席冶觉得那头柔软灿烂的金发手感会更好，却力不从心，只能退而求其次。悄悄从沙发后面探出脑袋的卡萝尔敏锐嗅到了不一样的气味。太亲密了，太亲密了。明明可以戳可以踹可以打，为什么要揪耳垂？还有，管家的笑容也……“停一停！停一停！恶灵嘛，哈哈，我也听说过，不管怎么样，大家的目标都是宝石。”大概是认为自己刚才的表现太过丢人，中年贵族整整衣摆，清清喉咙，拄着拐杖敲敲地面，又恢复了那副老爷做派：“诺亚，不带我们去看看吗？”外强中干，黑发少年显然很讨厌这样虚张声势的大嗓门，理都没理，仅淡淡看向一旁的管家：“我饿了。”中年贵族面色一僵，隐隐发青。可他又不能真的发火，毕竟，眼前的少年爵位虽低，亲生父母却都不好招惹，况且他急需买下那块顶级祖母绿去讨好陛下最宠爱的情人，替他遮掩一些事。今晚大雪封路，除开此地，他也无处可去。于是，在席冶这位主人的带领下，众人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顿心思各异的晚餐。体型太小，寻常的刀叉皆无法使用，席冶只得暂时坐在铺着餐巾的小小瓷碟中，围着某人从胸前口袋里掏出的白手帕，乖乖张嘴，任对方投喂。期间，女主的闺蜜仿佛完全忘了最开始的害怕，一直用充满好奇和探究欲的目光，自以为隐蔽地打量过来。看在对方并无恶意的份儿上，懒得惹麻烦的席冶，干脆当没发现。晚饭后，便是参观原主收藏室的环节，或纯白或纯黑的天鹅绒上，各色宝石熠熠生辉，除了最名贵的几种有专门的展柜，其余的，摆放都很随意，甚至有些胡乱堆积着，像是被谁把玩过，又无聊扔开。职业所致，男主没忍住蹙眉，似乎认为如此简陋的安保措施太容易被盗贼光顾，既造成损失，又给警局添麻烦。一直没出声的少年却像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嗤：“他们没那个本事。”高傲，嚣张，偏偏因为那过分小巧精致的身躯，让人恼火不起来。“那就好。”除开金钱，还有许多事能当做价码交换，聪明人不会把底牌都露在明面，深深望了眼那块深邃迷人的祖母绿，女主笑笑，意有所指：“真希望明早能有一个满意的答案。”谁料，第二天清晨，她先听到的，竟是一声快扯破喉咙的凄厉尖叫。死者是中年贵族。毫无疑问。哪怕席冶未曾读过原著，也知道这样胆小虚伪、一瞧就干过许多亏心事的家伙，在侦探小说里最容易中招。其次便是原主这个毒舌暴躁的小少爷容易拉仇恨。好在，作者尚需借原主之手，合理地把祖母绿宝石转让给女主，所以，昨晚席冶的房间非常静，安全得要命。可他依旧没有睡好。谁叫某位管家兴致勃勃地，在他旁边缝了一晚上的衣服。懒洋洋地倚着顾琮的侧颈补觉，直到女主问及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时，席冶才慢吞吞睁开眼：“阿尔文。”“昨晚我们睡在一个房间。”——阿尔文是顾琮在这个小世界的名字。卡萝尔的眼神唰地投了过来。要知道，贵族总是多疑，再受器重的管家，也很难于夜晚留在主人的卧室，更何况，按照这位诺亚小少爷词句表达的意思，他们明显是躺在一张床上。再有，对方身上的衣服，也从里到外换了整套。“少爷如今的情况，一个人有些麻烦。”神色如常，顾琮解释。然而，这明摆着的答案被刻意点出来，反倒多了丝心虚遮掩的意味，朦朦胧胧间，透着股不可言说的暧昧。卡萝尔的思绪彻底跑偏。以至于凶手被抓出来时，她都没有往日那般激动，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好朋友、以及对方聪明勇敢的未婚夫，肯定会给她一个真相，但布莱克家这对主仆的关系，却是个短时间内无解的谜团。受到逮捕的凶手是另一位富商带来的女伴，据她所说，中年贵族资助的几家教会，明面上是收养孤儿，实际却做着见不得光的勾当，专门挑些长相漂亮的男童女童、或是再大些的少男少女，去满足自己和其他“同类”肮脏的欲望。她年幼失散的妹妹，便是遭到对方迫害，侥幸逃出，却选择带着满身新伤旧伤，投河自尽，成了一具鼓胀发白的浮尸。唯剩脚踝形状特殊的胎记，叫她认出了身份。也正是在丑陋罪行被揭露干净的刹那，中年贵族血淋淋的尸体，忽然诡异地扭动起来，聚集在客房门口的众人眼睁睁瞧见，中年贵族苍白的灵魂狠狠挣脱肉|身的束缚，五官狰狞，张牙舞爪地向凶手扑去。“咔哒。”子弹上膛，男主下意识掏出自己常年随身携带的左轮手|枪，没等动手，就看到那坐在管家肩头的小小少年，右手轻抬，一巴掌把那阴冷可怖的恶灵扇了回去。真·扇回去。——如同被击飞的棒球，中年贵族又躺进了他的身体。“少爷在这方面颇有天赋。”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的静默中，顾琮平静抽出胸前的帕子，认真替席冶擦了擦手，轻描淡写道：“若有需要，欢迎带着宝石上门。”言外之意：要收费，要换更多的漂亮石头给少爷玩。全程围观的卡萝尔双眸晶亮异彩连连。她确定自己隐隐触碰到了一个陌生而危险的新世界，这两天的经历，恐怕只有写进小说，才会有人愿意相信。这对神秘的主仆，彻底激发了她的创作灵感。但在动笔之前，有些事情她必须确认。借口钢笔落在了宅子里，卡萝尔撒娇让好朋友在门口等等自己，心底默默说了句抱歉，走出对方视线所及的范围后，立刻调转脚步，快速朝“诺亚”离开的方向走去。玫瑰盛开的玻璃温室。身体在又一次接触恶灵后，无法控制地试图变回原样，席冶只得找了个距离最近的房间，让顾琮带自己过去。果然，等他四肢重新抽长，那套某人连夜赶制的新衣服，彻底被撑了个稀烂，以至于黑发少年不得不飞快从自己管家身上抽走坠着柔软绒毛的斗篷，冷着脸，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如果是他之前的衬衫和长裤……幽幽花香萦绕四周，敏锐注意到少年耳尖飞起的两抹绯红，高大英俊的管家低笑一声，手腕翻转，不知从哪摸了个细长条的东西，塞进席冶手中。皮制的尾端。是马鞭。细白指尖无意识收紧，顾不上生气的席冶倏地抬眼。“说好的，”坦荡地，男人好声好气道歉，偏骨子里透着种隐晦的挑衅，恰似无声而无辜的勾引，“这次可不能叫少爷弄疼了自己。”下一秒，马鞭调转，皮质的尾端抵住颌骨，利落挑起他的下巴。“是吗。”“那我倒要看看，布莱克家的管家，到底有多硬气。”“嗯？”……“卡萝尔，”足足在马车里等了一刻钟才看到好友出来，女主探头，正想抱怨，又突兀改口，“怎么了？你的脸怎么这样红？”心脏砰砰乱跳的卡萝尔深吸一口气。她找到了她要的答案。五分钟前，她就站在温室花房外。不过，从她的角度，仅仅能看到管家衣冠楚楚、宽肩长腿的背影，还有那层层叠叠的玫瑰间，挂在男人腰上，明显更白皙纤细、紧紧绷直的足尖。秉承着淑女的品格，她没有多呆，也没有发出声音，而是选择了默默离开。“没什么。”摇摇头，搭着女佣的手登上马车，卡萝尔语调轻快，俏皮地冲好友眨眨眼：“只是觉得，或许我该写个新的故事。”少爷和管家的故事。当然，与恶灵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