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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节(1 / 1)

周广大笑,手在他肩膀拍了一拍,凑过去小声说了一句话——“不急, 我这个纳了投名状的都不急, 你急什么?”他语气轻柔, 态度温和。朱灵却觉得像被一只巨蟒缠上了脖颈,险些喘不上气来。……北辰门内,就是平素长安最繁华的东、西两市,还未到宵禁的时辰,此刻却静悄悄,街衢关门闭户。顺着密密麻麻、延到天际的重重屋檐,能看到宫城的北阙。规模巨大的武库耸立在北阙之北,内有九仓,外筑厚墙。朱恂此刻正站在武库前方的章台街上。朱灵一次又一次求救,最后几乎是恳求父亲快控制武库,让北军武装,速速接应桂宫中的皇后。消息都传到他这里,但他毫无反应,一动不动,神情木然。他回忆着这一天,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步走错,到如今满盘皆输的地步。今早,朱恂作为皇后的伯父,临危受命持节、专命击断的司隶校尉,一下子掌握了长安几乎是所有官宦极家属的生杀大权。从接洽执金吾,关闭长安诸门,到占领长公主府、丞相府,一切都还顺利。直到朱雀门被烧,惊动了整个长安城,众人开始在乱中找寻出路,压力便开始从四面八方朝朱恂涌来。丞相虽被拘在未央宫内,但他府中十三曹尚存,百来个人,一人关系便牵四挂五。这帮人需立即□□,一部分要留作罪证,一部分尚有反击之力的需要当机立断诛杀。这只是他需要立即做出权宜的冰山一角。此外,还有御史台对于白日里平白无故关闭长安八门的质疑;执金吾缇骑驾驭不动的无力;诸侯的暗流涌动、四五个藩王想回长安、大鸿胪抵挡不住的求救;还有甚嚣尘上皇帝已然晏驾的谣言,直指他的权力来路不正。值此千头万绪之时,未时一刻,从天狩门传来“太尉孙儿蒋芳昨晚与友人会于终南山狩猎、饮酒,天明才归,想通过天狩门进城”的请求,他几乎没往耳里听。未时三刻,又有人来报“蒋芳饮两斤酒,吐血三升,命在旦夕,家人在门外叩首哭求进城医治。”人命关天,朱恂只得亲自往天狩门查看。蒋芳微不足道,但朱恂忌惮他的爷爷当朝太尉、军中第一人蒋旭。虽说现在兵权早已不在太尉手里,但太尉蒋芳也是军中资历最老、威望最高的人。朱恂得以掌权,最大的底气就是以太尉为代表的中间派还没有表态,容忍就是最大的支持。现在长安山头林立,大乱将至,人心向背都在倏忽之间,他聚拢一点人心本就不容易。这个时候如果因为关闭城门让太尉的宝贝孙儿蒋芳送了命,情势将落入十分危险的境地。朱恂领着人爬上城门,只见是散杂车列,蒋芳与三四好友,全副纨绔子弟的行头,三四匹马,两头牛,拖携衣物、餐食、酒水、乐伎等,仆从男女百人。蒋芳被抬出来放在城门的阴影下,他身量矮小瘦弱,身上盖着衣袍,身体僵直,面如金纸,不省人事,城根下哭嚎一片。左右看见朱恂,嗳哟一声,尊称:“明公。发生甚事了,怎是明公管天狩门?”“小公子这是怎么了?”“我家公子昨日与友人在终南山相会,禁不住友人相激,连饮两斤酒,昏厥过去了。求明公开门,救他一命!我家主公就这么一个独孙儿……”边说,边哀哀哭起来“看在我家主公的份上。小公子若是有个好歹……”朱恂见他两手抓土,哭得哀哀切切,不胜凄楚,连连以头触地,须臾就碰出血来。想起蒋芳虽平素羸弱,常招人嘲弄,但温文有礼,是个好孩子。又看他们带的人,不过是些男女仆妇、伎人,一眼望去皆是老弱病残,皓首耄耋,心生怜悯,便准许他们进了城,给蒋芳含上了参片,还叮嘱他们速速回府去医治。此时,朱恂再回想,恐怕就是他那时的一念不忍,才让自己落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申正时分,他与武库令第三次好言交涉未果,武库令只认执金吾与虎符,不认他这个持节的司隶校尉。时间紧迫,朱恂的任务是日落之前必须拿下武库。他别无选择,只得强取,第一次行动折损五十人,未果。申时三刻,朱恂得到部分先到的北军支援,再度强攻。北军手里没有足够的兵器,武库守卫兵器足备,但人手不足,一方强攻夺取,一方高门深壕坚守。只得拿人命往里填。先前死的人尸首作盾牌,削尖的木棍当兵械,冒着雨点一样的乱箭往里扑,血肉飞溅,流的血一路从武库爬到章台街上。朱恂的侄儿朱檀、朱让都战死,许多人不敢再陷阵,远远看到武库的檐角便双股瑟瑟,瘫的瘫、软的软,只得阻断了在章台街和北阙门的所有退路,逼迫军士们不向前只得等死。就这般拿尸骨血肉垫路,在渐渐西隐的炽烈日光之下一寸一寸的推进,渐渐撕开一条口,圆圆一个红色太阳挂在城墙上时,守卫只剩下令丞等十数人,武库即将溃防。经过这一日的艰难困苦,葬送两个侄儿的命,朱恂浑身被汗水湿透,脸上又哭又笑,命人将捷报拟定,只待拿下武库火速发往桂宫向皇后复命。就在这时,一根响箭从章台街射出——簇新白羽,银亮箭矢,挂着响铃。只听一阵训鹰时铁哨吹响般的刺耳尖啸后,一列身裹软甲的人撞翻了章台街上的木栏。约莫百人,训练有素、手里握着雪亮的刀,对上握木棍的北军直如烈风卷叶,摧枯拉朽,蜂蛹呼喊着,一路拼杀而入。朱恂在远处看得傻了眼,脸上顺着道道晒干汗痕往下流,不知是泪,是血,还是汗。只一盏茶的时间,武库令的首级就挑了出来,区区百人,在北军和武库守卫两败俱伤之际,不费吹灰之力接管了武库。他已没有时间去思考这帮人是谁、从何处来的武器、为何会堂而皇之携着私兵招摇过市大施屠戮。唯知这些人行踪诡秘,行事残暴,绝不是援军。没来得及派出斥候探,对方已经将答案昭然揭示给了他。是缓慢升起的旗旄,绣着一个赤烈烈,明晃晃,耀目刺眼的——“朱。”这旗旄上的字是最大的讥讽,狠狠刺疼了朱恂的眼睛。临淄王世子齐元襄脱下黑袍,从武库里走出来,头戴银冠,身披锦袍,满面春风得意。笑吟吟,两手相拱,慢腾腾,矜漫的向朱恂行了个礼。“老明公,你我本一家,武库谁占不是占呢?快去向桂宫报喜吧。”……齐元襄与谋反无异的嚣张行为传回桂宫后,并没有激起什么风浪,毕竟,皇后已经自顾不暇。虽然朱晏亭已经拿下北军,但因为事出仓促,加上她之前才被夺权半载远离权力中心,导致桂宫这个最该布控的重中之重竟没有安插人马。皇后原先的打算,应当是先借助刘凤之等人稳住局势,待拿下北军和武库,则一切尽在掌中。她虽然算准了刘凤之一个家世不显、完全仰仗皇帝的中郎将,和曹舒一个全副身家寄于帝王的阉人不会敢轻举妄动。但没有料到禁宫之中还有恒王齐渐这个救驾在先蛰伏图谋在后的怪物。更没有料到刘凤之和曹舒会因为畏惧,将这个怪物作为武器倒戈来对付她。世事从来不是环环相扣的棋局,更像是拢在掌中的一盘散沙,谋得越全失得越多,抓得越紧漏得越快。再看着大获全胜的局面,其中一个微弱的变数,一个遗漏的缝隙,都可能导致砂砾崩塌、满盘溃败。此刻,重地桂宫漏成了筛子。在齐渐攻入明光殿的一刻,皇家尊严扫地,牛鬼蛇神尽显其貌。丞相原先安插入桂宫的人马听兵动马喧,一度以为是自己家起事了——本欲同谋反便是提头在手的亡命之徒,窥见一丝危境便趋于崩溃,一伙人眼见无法靠近明光殿,又抢杀乱掠,□□宫女,点火烧了两座浮桥,情急时互相攻杀,自损十之有三。长亭侯郑安打马赶到,才将局面稍微控制住。郑安很快得知,此刻桂宫骚乱是在禁中铁禁之内的一支奇兵,由齐渐、中常侍周清等人携领,已经直逼皇后。他登上高台眺望,发现值此大乱,竟然观楼防备如常,一部分人马集结内向,一部分还守在岗哨里,军容齐整,丝毫不乱。羽林军根本没有失去战力!他火速判断出齐渐已然中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背后还有高人在操纵。当下快速下令撤军,先和未央宫的郑安会和。与他一同谋事的将领最初还有不解者:多少人抛头颅洒热血才能走到这里,何故不前反退?待到撤出不过须臾,身后飕飕然□□其发,刀戈滚卷如浪喝啸如山,有些贪恋财物走得晚,立毙当场,毫无还手之力,方才在心内叹服。郑安赶到朱雀门时,郑沅还在守着郑无伤的尸首号啕大哭,涕泗滂沱,以头抢地,无人劝得动。郑安急了,上去拉扯他:“生死存亡之际,大事未定,单单无伤的命是命,合家老小的命就不是命了?”“我都没有儿子了。”郑沅抬起头,眼圈与脸团都是红的:“太后已经没了,我儿子也没有了,还有什么大事?我还要富贵何用?你既要,你挣去。”“你还有无忧和阿琅啊。”“无忧乃仆妇所生,阿琅又是个女子,有何用?”郑无忧也在场,脸色早已青灰一层,郑安却已顾不得其他,只是轻言细语的劝他弟弟:“无伤孩儿最喜净厌污,你让他在碳灰里,衣不蔽体,他也不得安生。不如叫人擦洗,好歹给他换衣裳。”好说歹说,叫人先将郑无伤尸首妥善安置,扶起郑沅寻肩舆来抬着,要了他的丞相符令,暂代他行事。“兄长,你还是守着朱雀门,我带人去迎接太子殿下迎回未央宫。”再三叮嘱他:“只要守好朱雀门,别让任何人进出。”郑沅听了,只是点头。郑安不放心却也没办法,时间紧急,他只得长叹一口气。带走步兵校尉师广、郑延志等,留郑无忧在此照看他爹。除却留给郑沅的守卫,还剩八百余人,兵械不足,便削木为兵,备足火油。不进未央宫,绕道浩浩荡荡往桂宫去。夜月正明,月居北辰,水精般挂在澄璧一样的天幕上,光芒万丈,指引着前路。距日落月起已经过了一个时辰。而桂宫明光殿还在进行沉默的对峙。许多黄门宫娥被割了喉咙,趴在地上,流出的血已经凉了,地砖上黑沉沉的一滩。齐渐举着刀,迈过尸首,一步步向前走。那刀不住在他手中下滑,他一只手拿不住,两只手捉住刀柄用力。他一意想看清帘幕后的影子到底是谁。当那个影子越来越近,又感到害怕。当他意识到自己和周清等人离得太远,又和皇后身边的卫士离得越来越近时,浑身都难以抑制的打起了摆子。才走出不到十步,就感到天旋地转,若非用刀拄在地,早已腿软跪倒。红着眼眼睛转回头,喉咙哽塞,带着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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