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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节(1 / 1)

从关中再往北,大地逐渐苍黄,刀刻斧凿一般,奔马带起尘沙。万亩苍莽中,葱茏燕山像点缀在礼天黄璧中的一点苍痕。燕山已经发生过激战——故燕国名将萧用之以其曾受老燕王深恩,燕削地亡国后,不得不虚与委蛇于当朝取信于匈奴左贤王。而后献地诈降,诱敌深入。但遭内奸泄密,计谋败露,萧用之被擒。匈奴人将他缚在马后拖曳至肌骨溃烂,四肢脱落,斩下头颅悬于燕山长城的烽燧之上。所幸左贤王觉察中计,但没来得及后撤,李延照的主力已绕过燕山包操后路,首战遇匈奴大当户,与之激战,斩首三千,俘获牛羊马匹千数。而这时,宫里已经出事了。不管是萧用之被杀的消息、还是首战大捷的消息,送到长安,都如石沉大海。李延照心里逐渐不安。大军孤悬北境,成日里对着人烟渺渺的荒漠草场、凶狠嗜杀的胡人控弦,朝中又无任何音讯,且不提首站大捷以后的封赏褒奖,就连萧用之惨烈殉国的抚慰都没有,仿佛三十万大军离朝就成了天边孤云、断线纸鸢。李延照出征之前曾获“假节”,战时可处置两千石官员,只得严刑峻法,执令如初,方才没有演变出粮道崩溃、哗变营啸、军士大规模出逃等最坏的情况。第二战,是北凉郡守刘尧对上左贤王主力的一场恶战,死伤惨重,斩下敌人首级的数量和损失的兵马各自对半。胡人像草原里的狼,男子四五岁就能骑马,七八岁能拉弓,战力凶悍,机动极高。李延照和刘尧虽以诈降利诱,赖以成规模的大军和险关将他们困在了燕山,以最大限度削弱奔马的威力,战事依旧焦灼吃紧。齐凌的第一封密旨送来时,正值第二战清点伤亡之际。密旨只送于李延照一人,他看后将自己关在帐中一日一夜,水米未进。天子遇刺病重垂危,朝中局势山雨欲来,若不引兵回援,恐有社稷倾覆之祸。但——燕山之策是诱敌深入之策!已经根本不可能后撤!此时撤军,勿论如何高明的战法,都会叫野兽一样的匈奴王庭嗅出机会。燕山草场再往南再无雄关可凭,快马奔袭向南可至燕代第一重镇峪州城。峪州城毗邻丹河,丹河本东西走向,发自昆仑虚,收各支流,在峪州急转南北向,浩浩荡荡由北而南奔下洛阳城,水量丰沛且平缓——李延照大军粮草走的便是这条粮道。太平时,它是一截云帆昂扬的黄金水道,方便漕运、商贾、灌溉;而战乱时,它便会成为一把直插洛阳腹心的尖刀。一旦峪州失守,洛阳危矣。这也是燕山之策能成行的原因之一:胡人根本不相信中原会打开燕山长城这个重要的隘口,袒露腹心,直迎北面强敌。现在敌人已经引入家宅,大军一旦后撤,先不提拢住军心不至大溃散有多难。再不提放弃粮草辎重的损失、被追着截尾的风险。光是北方全境战线失守崩溃、引胡人战火彻底烧进中原、万千黎民蹈没苦海、甚或沦为千古罪人的可能性,就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承受。一夜之间,李延照头发就白了一半。咬下指尖血掺入浓墨,捉起千钧之笔,写下回信,“将在其外,君命有所不受,知危报不归者,唯吾一人。待克平戎狄,北安诸境,当束骸待诛,违拒之罪,伏听汤镬。”遂矫皇帝诏,大犒三军,厉兵秣马,怀破釜沉舟之心,将向左贤王部发起决战。就在此时,发自齐元襄所统宣明殿的伪朝诏书送至了边关。李延照自从拿到齐凌密信,已知他重伤垂危,朝中云波诡谲,敌我难辨。广置斥候哨探,朝中来人到峪州城,便已提前得知消息。亲率五百卫队,离大帐五十里扎营,辕门设宴,置“八豆八簋六铏九俎”,以珍馐美酒相迎。宴设好,约莫黄昏时,黄门郎拥着新任的骠骑将军,持节,都督并、幽两州诸军事齐贤至。齐贤是临淄王幼子,齐元襄弟,不足十八岁,身量不高,略不胜甲,面有骄色。先抱怨这一路风霜,又嫌宴肴不足以美口。李延照对他毕恭毕敬,亲自持觞斟酒,侍奉到酒足饭饱,方询问京中事。齐贤道:“先帝宾天,太子将即帝位,我奉皇后命,令将军旋返。”李延照问:“令我只身返回长安?”“大军由我代管。”李延照笑了笑,自言自语:“大战在即,阵前换帅?”又问:“将军知兵吗?”齐贤醉得面颊酡红,仍听出他话中嘲讽意,乜斜醉眼看他:“知你不服,但如今皇后殿下临朝,懿旨就是圣旨。你待如何?你家老小可都在长安,你那儿子好像还不足十岁?”李延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有个黄门郎觉察不对,悄悄来搡齐贤。齐贤却年轻气盛,一拍桌子跃起身来,指着李延照鼻子骂道:“李延照,现在大将军是我兄长,可不是你。明日宣了旨,不管你愿不愿,你都得给我滚。”李延照面色平静,只将视线向旁移,他坐的席旁有一对手戟,横戈案侧,倚靠沸釜,色如铜镉,灯下莫辨。下一个眨眼之瞬,他已操起手戟猛地砸向齐贤。飞溅他面,鲜血四五点。辕门虚帐设在荒原上,几个大帐的灯火倏然都熄灭了,惨淡星光照耀,一道道血痕洒向白色布帷。不过几个瞬息的时间,荒原里再没有声音。……齐元襄极为关注李延照的动向,一路都有快马奔探。齐贤所领的朝中使者行踪忽然杳无音讯,迟迟也不见李延照遵旨旋返——连人是否已到峪州城的消息都没有。齐元襄本就性急,猜测最坏结果,眼看“困龙”“斩将”两计眼看都要折戟沉沙,大受屈辱,怒不可遏,终夜不能眠。为此事所激,他才仓促将太子登基大典生生提前。为的便是抢占制高点——当太子在百官前继任大统,李延照反叛之实即落定,可使天下共起而诛之。……八月十五。桂宫,羽林军已整装待发。出发前,桂宫的大长秋禀报齐凌:“吴夫人不知所踪。”朱晏亭在发动未央兵变之前把诸夫人、包括舞阳长公主都羁押到了桂宫,叛军攻入桂宫那晚火力都朝着她在的明光殿去,诸夫人都未有失。这两日贼不敢来犯,桂宫还算平静,只有舞阳吵着要见他,余者皆算平静。吴若阿在这个当头忽然失踪,不必想也知道是与伪朝有勾连,趁羽林军集结,禁中出现纰漏,趁机逃走了。齐凌冷笑一声,只道:“不必追索。”向远方罩在朝霞下的未央宫阙一望,疾步如飞走下明光殿前的长阶。赵睿随行在左,谢谊在赵睿身后,落后两三阶,三人并下台阶后,谢谊亲为参乘牵过战马,齐凌翻身跨上。羽林军集兵在明光殿前,军容齐整,一眼望去玄甲潋滟流照红彤朝日,深沉乌色与灿烂鎏金交错耀目。齐凌擐甲执兵,鞭马在前,军士静默听垂训。与他们相对默然片刻。他面容还带着苍白病意,但目亮如点漆,昂首笑道:“今日,朕欲与众将士会猎于长安,鞭策山河,宰割群兽,诸位意如何?”羽林军为之震动。一言便将时日拉回从前。往日,承平日久年轻骄矜的皇帝,总在秋日兽肥时节带领一群勇冠三军的羽林儿郎秋狩,郎官轰声相从,马踏山林颤粟。如今局势危如累卵,帝都沦丧,贼军横行,摇摇山雨欲至。烽火盖日,血涂高墙,尸骸赛道,朝不明夕。但此刻,所有血火阴影,都像瞬息融化在他骄阳似的一笑里……天子尚在,国无动乱。只是会猎而已。一如往昔,峥嵘之日。羽林军骄傲的骨血被瞬息点燃,铁甲上的朝霞似火,猎猎飞舞的玄色旌旗如焰,呼和相应之声隐动云霄。“愿从陛下!”……齐元襄在从宣明殿去椒房殿催促朱晏亭的路上接到的奏报,道桂宫与天狩、永安、永镇三门有异动。三门看守的大将,都是他从临淄带来的亲信。齐元襄脚步停驻在长廊下,面尽沉影里,五指一握,将密报的蜡丸捏成粉,道:“长安十二门之守卫,皆由卫将军负责,传令李弈,太子登基他不必来了。如若出现任何闪失,请他提头来见。”传信人走出十几步,他忽大声喝令“回来”。只见青筋已隐隐暴上了他额头,冷汗密浸,他嘴唇失色,脸色也煞白如死。“调我们的人,去协助李弈围堵。”“启武库,出弩兵五千,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拦截住,能杀最好,不能杀也要逼回桂宫!”“千万,千万不可让他出城!”……站在长安高处的塔哨俯瞰,朝日已登上城墙顶,日光肆意播撒,耸入云霄的楼阁明暗交错,万千街衢巷道映日生光,行行横斜,如百川奔流天地。这个时辰,再加上齐元襄施行的“静默之策”,街上无一个行人。马蹄的声音远听像滴滴答答的疾雨,渐渐临近后,又似闷闷雷动,从桂宫方向来。当一列浩浩荡荡玄旗黑甲涌来,旗帜、甲士、高马的阴影遮蔽巷道,远眺岗哨悚然而惊。羽林军速有“冠军营”的别称,精中挑精、优中择优,勇冠三军,故名“冠军”。无论是铠甲兵械之取用,还是银两饷钱之丰足,甚或是见幸飞黄腾达的机会,都远远凌驾于诸军之上。长安城沿街流巷里宣明军以刑徒武装起来还没操练的杂勇步旅阻拦,但对上这支步骑混合的冠军营,战况一边倒的摧枯拉朽。前锋甲士个个高大威猛,均配高半丈的劲壮战马,马背覆甲,周身坚甲如铁浮屠,持刀执盾。岗哨上守卫方能见到他们白刃上淋漓滴血,下一瞬,嗖一声,封喉利箭已迫至,惨叫声此起彼伏,一个又一个弓兵坠下高塔。吴刀霜雪明,卷地飒飒的不是秋风,而是阵阵刀风,砍斫时木楼轰然坠地,尘沙漫天,箭矢蜂蛹阵阵下着箭雨,而盾兵训练有素、经验丰富地据地遮蔽、陷阵,而后弓箭手再往前。推进一里、再一里,以鲜血和尸骸铺路。无人可挡。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虽不能破高墙攻克北阙,但于长安龙行虎步全然没有敌手。且不提巷道所限,无法用人多阵型形成大规模压倒之势,就算真的填下一万人,编织成层层的网,也不过是被这把黑色的恐怖利刃一重一重割破,像割破废旧的渔网。同样的消息,每隔一会儿,便会同时传到未央宫和李弈处。“敌过北二十街。”“敌过朱雀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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