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仪宫。严太妃跪坐在蒲团上诵读经书,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室内摆设低调清雅。“娘娘，永安公主睡醒了, 您看是否传午膳？”一旁的大宫女翠微低声问道。“多备几道菜，要口味清淡些的, 把偏殿的秦王妃和她那两个孩子请来，就说本宫邀他们一同用膳。”严太妃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手指抚平袖间的褶皱。翠微立刻令人去了御膳房。秦王妃很快就带着两个孩子来了，秦王嫡出的女儿年纪十五六岁，身着淡蓝色的长裙，容貌俏丽明艳，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而庶出的那个男孩约莫十一二岁, 神态举止从容大方, 眉宇间带着温润的书生气，一看就被教养得很好。“一路舟车劳顿，姐姐可歇息好了？”严太妃扯动嘴角, 似乎是露出了一个笑。“自然是歇息好了。”秦王妃笑着拉住严太妃的手，她们是嫡亲姐妹, 年幼时关系其实并不怎么亲厚，还是常斗嘴吵架，但是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小时候那些矛盾已经不算什么了。严太妃笑道：“我女儿永安, 今年十二岁，你们两个孩子去找妹妹玩可好？”这话是对秦王妃的女儿和庶子说的，他们显然都是懂事的孩子，没有缠着母亲，很听话地就随引路的宫女离开了正殿, 去偏殿找永安公主了。“多年未见，妹妹性子越发沉静了，我记得你以前不信佛？”秦王妃看着室内摆放的佛像和燃着檀香的香炉，略微疑惑道。严太妃闭上眼睛，“宫中的日子太蹉跎人，总要找个念想。佛能静心，仅此而已。”“我就知道你在宫中过得不顺心……你那早夭的孩子，我那无故身亡的长子……”秦王妃眼圈一红，“咱们姐妹二人皆是命苦，都留不住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好在咱们都还剩下一个女儿。”无故身亡的长子，指的当然是姬衡。“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回想起我那儿子的事情，倒也不觉得伤心了。”严太妃轻声宽慰着姐姐，“人总要向前看。”“我未能迎回衡儿的尸身，今日我夫君也回宿阳了，不知衡儿的尸身是否有被他带回？”秦王妃表情哀痛，用手帕拭泪。严太妃露出不忍的神色，而后道，“我听皇上说，衡儿未能留下全尸，他当日从城墙上跌下，正逢百姓暴动，之后城中又忽然失火……军中亲卫只捡回了他的铠甲……”秦王妃脸色一僵，随即放声痛哭。严太妃拿过手帕为姐姐拭泪，动作轻柔，脸上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痛苦的神色。丧子之痛，唯有两个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才能够互相理解。待秦王妃好不容易止住了泪水，御膳房的饭菜也上桌了。三个孩子、两个女人坐在桌上，此时本应由宫女布菜，但严太妃让所有宫人都出去了，他们就像寻常人家一样用饭。“我在闺阁中时，更喜欢食辛辣之物，嫁给秦王多年，一直以来都住在临近沿海的藩王封地，口味反而变得清淡了些。”秦王妃道，“好久没尝过家乡味了，吃起来还是这么个味道。”严太妃眼神复杂地看了姐姐一眼，问：“你夫君待你可好？”“极好，但他时常繁忙，没有空闲时间陪伴儿女。”秦王妃怜惜地为女儿明兰郡主夹菜，然后又为永安公主夹菜，“永安身子骨一直弱，听说最近又感染了风寒？要好好吃些东西补补身子。”永安公主细声细气地向姨母道谢。秦王庶子名为姬越，他这时就像一个透明人一样不声不响地吃饭，嫡母自然没有亏待过他，但和他的关系也亲近不到哪里去。姬越是个懂得看人眼色的孩子，在这样和睦的气氛里，他觉得自己还是少说话为妙。谁料严太妃瞧了这个透明人一样的秦王庶子一眼，而后道：“我听王妃说，你爱吃酒糟鸭，便让御膳房特地给你做了一份。”“谢谢太妃娘娘的关怀。”姬越受宠若惊。严太妃压根儿就没怎么动筷子，她精神一直不好，看上去心事重重。秦王妃在饭桌上看了妹妹好几眼，然后在用饭结束后再次打发走了儿女，要陪她说话。“你是有什么烦心事？”秦王妃关切道，“你我是嫡亲姐妹，若想说什么事，大可不必顾忌。”严太妃动了动嘴唇，脸色忽然间变得苍白了，猛地捂住胸口歪倒在座椅上，秦王妃大惊失色，她立刻对门外喊道：“来人！快来人！太妃心疾发作了！”大宫女翠微冲进屋子，将严太妃身体扶正，喂她吃下一颗药丸，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严太妃紧紧地抓着姐姐的手，表情极度痛苦，仿佛是想说出什么话。“你们几个快去把太妃扶到床上去，去传御医！”秦王妃道，“妹妹若有什么话可以待会再说，姐姐一直都在，先传了御医为你诊脉开药，也好让我安心。”严太妃刚一被宫女七手八脚的抬进了寝宫，那头就传来太监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一听见这个声音，严太妃刚平复下去的呼吸又变得急促了起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跨进殿内的姬征亲手服侍着躺下，然后掖好被子。姬征面向秦王妃道：“皇婶婶可否去偏殿歇息？朕有话要对太妃说。”秦王妃犹豫半晌，最终还是躬身退出了寝宫。姬征道：“太医呢？快去请！”“已经找人去请了，奴婢给太妃服了药，皇上可以放心。”大宫女翠微道。严太妃这心疾是在她儿子死后落下的，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未曾痊愈，一遇到情绪激动的时候便会发作，十分凶险，所以她身边的宫人时常在身上带着药丸，以备不时之需。太医几乎是跑着过来的，他满头冷汗地为严太妃诊治，然后开药，解释说病情不严重，只需缓和情绪便可。太医走后，姬征脸色沉沉地看了看严太妃苍白的脸色，让宫内所有服侍的人都退下了。“皇上，秦王妃是一妇人，对你的大业造不成影响，秦王的儿子那么年幼，又能成得了什么事？女儿则可以随便找个人嫁了，她不过是个女孩，没有大用。”严太妃泪流满面，“本宫从来没求过皇上什么事，唯有这一件，本宫必须要求你……放过本宫的姐姐和她的孩子罢！”“秦王的庶子今年十二岁，不小了，留不得。”姬征面色冷漠，“至于那两个女人……斩草要除根，这是您在朕小时候教朕的。”“皇上……请听本宫一言。”严太妃挣扎着想要直起身，却被姬征按住了肩膀。她颓然地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道，“当时你夺位失败，逃到秦王的封地，是他收留了你，是他借给你兵马，是他助你攻破宿阳，重掌皇位。南方诸镇鼠疫泛滥，是秦王带兵剿灭鼠疫，承担骂名。姬穆潜逃，你要秦王回宿阳，他二话没说就丢下了未成之事，快马加鞭赶回来。秦王没有做对不起皇上的事情，相反，他对皇上的恩德，皇上一辈子都还不清！”姬征静静地听着，眉毛微微蹙起，但却没有打断。“朝堂中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秦王对皇上的忠心，但你却杀了他……若此事传出，朝臣会怎样议论皇上？朝臣会怎样看待皇上？对皇上有恩之人，皇上非但不敬重，反而赐他毒酒，将他置于死地。皇上若如此，还有哪个朝臣敢为皇上效力？还有哪个朝臣敢全心全意的忠于皇上？你是大燕的皇帝！你可以狠心，你可以耍任何手段，但是你唯独不能失去群臣的信任！”“本宫说的这些话，皇上可明白？”姬征道：“朕明白。”“你明白！可你还是这样做了！你做错了，你却不愿意认错！”严太妃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愈加惨白，“你，秦王，你们二人是叔侄！对于有恩的亲人，你尚能如此狠心，若换成别人呢？朝中大臣会怎么想你？史书上会怎么记你？皇上在动手之前就没想过这些问题吗？！”她养育姬征多年，对他并非没有感情，但是在某些事情发生之后，这些感情全都消失不见了。“朕不见得是错的。”姬征道，“太妃说的这些朕都想过，朕不是三岁孩子，在做事之前自会思虑周全。太妃曾教朕要狠心，还教朕要怎样对付自己的亲兄弟……朕这样做错了吗？朕所做，全都是太妃所教。”严太妃疲惫的闭上眼睛，声音变得低弱无比，“就算秦王真的阻碍了你……你也不能不顾大局。秦王领兵打仗十分在行，皇上大可将他派去对付狄族，设计他死在战场上，这样既可全了你的名声，也可为你除去大患……皇上是个聪明的人，却偏偏要钻进死胡同，为何？”姬征轻轻笑了，“太妃不愧是太妃。”“为何？！”严太妃质问道。哪怕姬征是她的养子，她以这样的语气质问一位皇帝也是大逆不道，可是姬征面对严太妃激烈的问话依旧没有动怒。“北方停战了，”姬征道，“朕答应狄族和亲，燕外患已消，朕只需解决内忧。”严太妃呆在当场，她眸中迸发慑人的光亮，问道：“和亲？皇上答应了狄族和亲？”“许久之前就开始商议此事了，本来和亲人选是福康大公主……但是她和姬穆一起逃了。”姬征道，“太妃放心，朕不会把永安妹妹嫁到那种偏远之地，朕打算从宗室中选出一女，封为公主，代为和亲。”“……姬穆曾割三城予以狄族，希望他们停战。”严太妃缓缓道。“狄族不满足，认为燕没有拿出停战的诚意，他们部落首领道，三城是姬穆的诚意，不是我姬征的诚意，要求燕派出一名貌美的公主和亲，如此才可停止战事。”姬征道。严太妃陷入沉默。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养子了，但实际上姬征心里面在想什么，她是一点都没看明白。姬征从不肯屈居人下，受到的屈辱，总会十倍百倍地还给对方。她以为按照姬征的性格是无论如何也会和狄族拼一个鱼死网破，夺回丢失的领土。可他居然派人去议和了！不追究失去的领土，不追究姬穆割出去的三座城池，甚至还给敌人送去了一个公主！“国库空虚，兵源不足，无武官带兵……能供我差遣的将领，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这局面继续下去，就是燕亡国之时。 ”姬征语气沉重，“狄族需要时间消化得到的领土，他们部落派系众多，正在争权夺利，已无意继续挺进中原。”“议和，双方你情我愿。燕送出去的只有一个女人，失去的城池，朕会在以后通通夺回来。”“太妃认为，国库为何空虚，北地兵力为何不足？”姬征问。严太妃还未回答，姬征就又道：“因为燕身上有太多的蛀虫。”“按规矩，各地藩王当出兵共同抵御外敌……但是北地连失近十座城池，朕也没见到他们派来兵马相协助。送给朝廷的供奉如此之少，而且连兵马都不愿意派，甚至有几个富庶之地的藩王还渐渐生了不臣之心……他们不是蛀虫是什么？”他冷笑道：“朕不只要拔除这些蛀虫，还要把这些蛀虫产生的根源一举摧毁。”“你……你！”严太妃怒极攻心，手不住地颤抖。“秦王妃，朕不会放，秦王的儿女，朕更不会放。”姬征道，“太妃在插手朕的事之前，不如想想永安？”……姬征离开了。临走时，他留下了身边的小太监，小太监手中端着一木制的龙纹盘，上面摆着三只小巧的酒杯，还有一壶鸠酒。这显然是送给秦王妃母子三人的。严太妃躺在床上，神色麻木地瞪着床幔。她早就知道姬征不肯放过秦王妃。因为严家野心过盛！他们家的女儿，一个是成了皇后，一个是先皇宠妃，一个又是秦王妃。凡是严家优秀的女儿，都被嫁给了皇族，严家心里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简直人人都能看得出来。严家得到了后位还不够满足，甚至还想让流着严家血脉的皇子得到皇位，或许，他们想得到的不止皇位……他们想得到的是一个受严家钳制的皇帝！姬征不是一个会受人钳制的人。十多年前，严太妃的儿子出生，极受先皇宠爱，而且他性情温和，谦逊有礼，人也聪慧。严家几乎立刻就要抛弃姬征，转而扶持严太妃的儿子。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这位皇子在六岁时早夭了。而姬征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警告严家——你们家的人，我想杀就杀，不要伸长了手去要自己不该要的东西。其实姬征大可以杀了严太妃，但是他没有杀，只是因为严太妃对他有养育之恩吗？不！他是想透过严太妃表明一点——严家要是听话，便可以继续享受荣华富贵。姬征终究还是需要朝堂上扶持棋子的，严家权势滔天，底蕴深厚，无疑是一枚合适的棋子。作者有话要说：有小天使反应说姬征杀的太急了，这也是有原因的，这张给出了大部分原因，后续慢慢写。……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一把文档复制到后台，后半段就会重复两句，遇到这种情况，可以再刷新一下……连续好几天都这样了，我在后台清缓存又会恢复……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