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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1 / 1)

早在开国三十年间,三十八位功臣就陆陆续续因为各种原因惨死刀下,其中只有二人得以善终。其中一人是自愿率领族中子弟世代镇守云南的卫国公董茂才,另外一人就是霍明锦的高祖父霍亮。建国之初,霍亮获封安国公后,急流勇退,表示要把前朝余孽彻底赶出草原,否则誓不回家乡,然后带着几个儿子跑到塞外去吃沙子。那时朝中大臣忙着互相联姻、求娶公主、交好后族,大家私底下笑话霍亮傻,好不容易打下江山,享乐的日子终于来了,他倒好,一辈子是个吃苦的命,自己走了就算了,把儿子、孙子也都带走,还怎么和皇族拉近关系?几十年后,大家终于明白,霍亮才是他们之中最聪明的那个。卫国公一家远在云南,和京师隔着几千里之遥,天高皇帝远,俨然是云南当地的土皇帝,和朝廷保持着表面上的和谐,得以延续至今。但也彻底被中原士族摒除在外,将他们视作不通礼仪的蛮人。董家只能和当地部族互为姻亲。而在京师,三十几位功臣尽数湮灭于风云诡谲的朝堂动荡中,唯有安国公府历经五代仍然屹立不倒,并且始终手握军权,历任安国公深受皇族信任,简在帝心。霍明锦是安国公的嫡次子,少年骁勇,十二岁起就跟着父兄征战沙场。十五岁时他斩首敌寇一百余人,回京师参加武会试,一举夺魁,先帝大喜,授他锦衣副千户。是年十月,他父亲和几位堂兄误入陷阱,惨死在鞑靼人马蹄下,五万大军群龙无首,兵败如山倒,霍明锦一骑冲入阵前,横刀立马,指挥剩下的部将退至城内,监守城池长达两个多月,直到援军赶到。之后几个月,他带着几百家将深入草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设下同样的埋伏,手刃仇家,为父兄报仇雪恨。他花了几年时间荡平草原,犹如一把利剑,刺入敌人的咽喉之处,所向披靡,每战皆胜。鞑靼和瓦剌闻风丧胆,为避其锋芒,不得不舍弃水草丰美的亦集乃海子,狼狈逃向漠北。姚文达文里曾借用“一剑霜寒十四州”这句诗来描绘他。少年英武,谁敢争锋!云英的母亲阮氏和安国公老夫人是族亲,起先老夫人还在的时候,两家曾经来往过。她记得小的时候霍明锦曾陪着祖母到魏家吃酒,那时她和表姐妹们一起躲在屏风后面偷看。听说霍二公子武艺高强,大家都觉得很好奇,因为京师多纨绔,即使去卫所历练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个资历,很少有权贵之后年纪轻轻上战场打仗。安国公老夫人把她叫到跟前,让她管霍明锦叫表兄。她偷偷打量霍明锦,等他的目光扫过来时,赶忙低下头。霍明锦和传说中的不一样,表姐们说他身长八尺,一双眼睛比铜铃还大,脸上还有几道碗口大的疤。然而她看到的分明只是一个沉默谦逊的少年。后来老夫人去世,霍明锦的父亲堂兄接连惨死,他大哥霍明恒继任安国公,霍家和魏家渐渐生疏了。本来以魏家的门第,能和安国公府扯上关系,完全是高攀。老夫人和阮氏沾亲带故,才会对魏家另眼相看,没了这层联系,关系自然就淡了。霍明锦的死是荣王和当今圣上决裂的开端。草原暂时平静下来,南方倭寇肆虐,当地守军不战而降,望风而逃。倭寇从浙江登岸,一路烧杀抢掠,长入南直隶,区区几百人,差点攻入南京。先帝大怒,命霍明锦点齐兵马南下除倭,拉着他的手亲自将他送出城门。三个月后,先帝病逝。这时浙江传来消息,霍明锦死在海上。荣王和霍明锦是总角之交,虽然霍明锦并未表露出在荣王和当今圣上之间有什么偏向,但为了压制荣王,霍明锦非死不可。魏选廉就是在那时候意识到今上对亲近荣王的大臣恨之入骨,警告云英莫要再和娘家来往。云英是妇人,不懂朝政纷争,从父亲口中得知霍明锦死得不明不白时,她心中只觉可笑,霍家世世代代驻守边境,战功赫赫,几代安国公大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少有死于富贵之中的霍家子弟。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皇权之争,果然无情。※京师。五月榴花盛放,街道两旁榴花似火,日暮西垂,花朵更添几分妩媚婀娜,艳色逼人。漫天云霞笼罩,晚归的人流中,一人肩披霞光,骑着一匹通体赤红如火的高头大马,缓缓行到城门前。他身穿浅青素服,年纪约莫二十多岁,剑眉星目,金冠束发,双眸幽黑,五官深刻。城门口人来人往,他忽然勒紧缰绳,抬头仰望阔别已久的故乡,眉峰微微上挑。守城的戍卫上前盘查,唤他下马,见他不为所动,正要叱骂,忽然一怔,认出马上之人,面露激动之色,纷纷下拜道:“霍将军!”这一声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进城的老百姓停下脚步,驻足观望。霍将军威名远扬,勇武之名传遍大江南北。四年前大军出征之时,他们曾随先帝为大军送行,眼前之人眉宇轩昂,威势凛然,确实和霍将军有些像,但这人眉宇之间暮气沉沉,霍将军乃少年英雄,英姿勃发,神采过人,怎么会身怀戾气?兴许刚好是一个姓霍的武将。好奇的人群逐渐散去。兵士们却不敢怠慢,飞快打发人进城报信,派出十几人小心照应,簇拥着马上之人入城。月前皇上下旨,见到霍将军,马上通报五军都督府,不得有误。天色将晚,最后一丝霞光缓缓融入昏黑天色之中。霍明锦薄唇轻抿,手挽缰绳,纵马驰过闹市。行人纷纷避让,叫骂抱怨声此起彼伏。没人敢拦他。安国公府,得知二爷即将归府,像是滚沸的油锅里溅进水滴,外院内宅沸反盈天,一片人仰马翻。外院灯火通明,火把静静燃烧。门人跪在正院前,瑟瑟发抖,“国公爷,二爷回来了……”堂前一人锦衣华服,负手而立。门人壮着胆子建议:“国公爷,不如暂且去夫人家避一避……”锦衣男子似笑非笑,淡淡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要来便来。”他话音刚落,一名脸上泪痕未干,穿云锦氅衣的妇人在丫鬟们的搀扶下走进正院,哭哭啼啼道:“相公,这不是赌气的时候,还是先避避风头吧!”国公夫人来了,一众门人的头埋得越低。霍明恒静立廊前,沉默不语。妇人苦苦相劝,门人们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霍明恒仍然不为所动。院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门似乎被人撞开了,喧哗四起,家仆们惊慌失措,连滚带爬跑进正院,喉咙像是被什么捏紧了,声音发颤:“二爷回来了!”妇人吓得脸色煞白,不顾丫鬟、婆子们诧异的目光,上前一把扣住丈夫的手,咬牙压低声音道:“明恒,你想死在霍明锦手上吗?!你忘了浙江巡抚是怎么死的?霍明锦养好伤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抄了浙江巡抚的家,让人把他剁成肉酱!”霍明恒心中发虚,额头沁出细汗,负气道:“让他来杀我好了!”妇人不容他赌气,拉起他抬脚就走,“霍明锦疯了,我们不能留下来陪他发疯!”她想到浙江巡抚的下场就手脚发软,二叔果然是上过战场的人,如此草菅人命,狠辣绝情,他们夫妇和浙江巡抚联手算计了他,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门人见霍明恒动摇,爬起跟上,护送夫妇二人从夹道退到后院,“国公爷,大门肯定被人堵住了,小的送国公爷从角门出去,那边有人接应。”霍明恒脸色阴沉。他本来不想逃的,逃走意味着他怕了二弟,可一旦心生惧意,踏出第一步开始,一切坚持都没了意义,与其等二弟找上门来,不如先远远躲开,他是辅佐皇上登基的功臣,皇上不会不管他。一行人匆匆穿过回廊,奔向角门。门人手持火把在前引路,拨开蓊郁的花藤,打开角门,探出身子环视一圈,没看到兵士把守,暗松一口气,“国公爷,这边请。”霍明恒回头看一眼内院的方向,脚步迟疑了一下,犹豫片刻后,按着门人的指引,踏出角门。“哐当”,等一行人依次钻出角门后,忽然炸起一声巨响,角门从里面关上了。霍明恒心惊肉跳,脑子里嗡嗡一片响,猛地刹住脚步。角门之外是一条幽静的小巷子,暑气蒸腾,石头在烈日下晒了一天,踩上去热得发烫,家仆每天按时洒水,青石板上湿漉漉的。“大哥,你这是要抛家弃子,望风而逃?”幽暗中响起那道霍明恒熟悉的低沉嗓音,一人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缓缓踱到摇曳的火光下,朦胧的晕光映出他俊朗深刻的面孔。他沉默几息,轻声道,“若有敌军来犯,你也是如此行事?”霍明恒咬牙道:“二弟。”霍明锦撩起眼帘,目光冷冽,语气平淡,“大哥。”气氛肃杀。沉默中,安国公夫人一把推开霍明恒,推搡着他往前走,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指向霍明锦,大声尖叫:“来人,把他拿下!拿下!”护卫们回过神,抽出弯刀,上前将霍明锦团团围住。霍明锦轻蔑一笑,拔出腰间佩剑。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他已击败护卫,杀到霍明恒身前,剑尖直指后者的咽喉。剑刃雪亮,折射出凛凛寒芒。妇人不敢出声,捂住嘴巴,满脸惊恐。门人们汗如雨下。妇人按耐不住,呜咽一声,双膝跪地,膝行至霍明锦脚下,叩首苦求,叮叮当当,簪环首饰落了一地,泪水冲刷而下,脂粉脏污脸颊,“二叔,你要杀要剐,朝我来吧!明恒可是你的同胞亲哥哥!”霍明锦还剑入鞘,看也不看妇人一眼,一脚踹向霍明恒膝窝。霍明恒吃痛,跪倒在地。霍明锦大手一张,扯住他的衣领,提着他往回走。护卫们面面相觑,想要上前拦阻,但自知不是二爷的对手,而且国公爷就在二爷手上,他们投鼠忌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僵持中,里面的人打开角门,霍明锦一言不发,拖着霍明恒走进去。霍明恒身长七尺,被弟弟提在手上拖行,狼狈不堪,几次想要挣脱掣肘,霍明锦提起剑鞘狠狠敲向他的手臂,听得几声脆响,霍明恒惊叫出声,双手软软地垂在地上。霍明锦把他的手打断了。妇人泪如雨下,脚下一个踏空,跌了一跤,刚好脚下是甬道,顿时摔得鼻青脸肿。丫鬟们七手八脚架起她,她顾不得自己的伤势,惊惶道:“快去请老夫人!”霍明锦提着霍明恒来到霍家祠堂。祠堂内日夜有人看守,内室燃有数百枝儿臂粗的灯烛,烛火照耀,房内恍如白昼。“啪嗒”几声,霍明锦为霍明恒接好断骨,将满脸冷汗、低声呻吟的男人扔在香案前。他手指堂前列位霍家儿郎的牌位,一字字道:“霍家世代簪缨,满门英烈,不结党营私,不送霍家女入宫,祖辈几代征战疆场,为江山社稷出生入死,方能延续至今。霍家儿郎,从小习武,十几岁便随长辈父兄领兵作战,未及弱冠之年战死沙场者共有三十三人,大伯一家更是绝嗣。”他垂目看着霍明恒,眸光冰冷,“如今,霍家百年基业,尽数毁于你手。”霍明恒躺在地上,双目血红,大笑数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只知道领兵打仗,根本不懂朝堂之事!我辅佐皇上得登大位,才换来霍家的蒸蒸日上,如果换做是你继任国公之位,霍家早就和定国公、魏家那样身死族灭!我才是合格的嫡长子,你只是个舞刀弄枪的莽夫!”霍明锦沉默一瞬,“所以你联合外人,暗中设下陷阱,想要置我于死地?”烛火摇曳,霍明恒的脸庞一时明,一时暗,神色复杂,“你和荣王是旧相识,不除掉你,皇上怎么能安心?”屋子里静了片刻。霍明锦紧紧握拳,自嘲似的一笑,“这么说,你是承认了。”手足之情,一母同胞,自幼相伴长大……都说血浓于水,在野心和私欲面前,亲兄弟还不如外人的几句蛊惑之语。“蠢货。”他松开手,望着跃动的烛火,唇边一抹讽笑,“你以为你投靠沈介溪,霍家就能从此长盛不衰?霍家的荣辱从来和哪个皇子登上大位没有丝毫干系,荣王当不当得成皇帝,我照样能领兵。你心术不正,玩弄权术,陷害亲兄弟,插手朝政之事……霍家现在能荣宠一时,等沈介溪倒台,你焉能独善其身?”“祖辈几代积累的功劳,这么多年的隐忍,被你葬送得干干净净。”霍明恒横眉冷竖,怒容满面,反驳道:“你才是蠢货!你知道京师的人是怎么说我们霍家的吗?一门武夫!”“武夫又如何?”霍明锦再度抽出长剑,烛火照耀在剑刃上,折射出几道灼人光华,“没有武夫保疆守土,哪来的盛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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