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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节(1 / 1)

他嘴里这么说,手却抓起一把钱不住摩挲。傅云英笑了一下,“四叔,这是孝敬您的。”她不愿如前世那般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想要尽早自立,但这并不表示她不珍惜傅四老爷为她做的一切,她感激傅四老爷的慈爱和傅云章的无微不至,不过她不能因为亲人的温柔便停下脚步。有时候,温柔是这世上最伤人的工具,因为那会让你沉溺其中,直至彻底放下防备。她心中有心结,需要自己站起来,拥有保护自己的实力,才有余力去回报他人的温柔呵护。“四叔,我晓得您心疼我……”她垂下眼帘,眼睫微颤,轻声说,“您放心,我没有逞强。”她不拒绝帮助,当她真正需要的时候。傅四老爷叹口气,手指点点她的额头,故意做出凶恶表情,“你比你爹还倔!”前任知县早就离开黄州县,傅老大不必在外躲藏十多年,但他却一去不回,宁愿在人迹罕至的荒漠里养马,也不肯回乡。只因为不想连累家人。傅四老爷曾一次次设想,假如能早点找到甘州,也许大哥不会病逝……英姐也不会养成这种孤僻性子。听傅四老爷提起傅老大,傅云英沉默下来。她记得傅老大直到临终前也没提起家乡的亲人,要不是王叔找到母女二人,她和韩氏甚至不知道傅老大还有亲人在世。傅老大为什么宁死不肯回乡?傅四老爷见她出神,自悔不该提起病逝的大哥,岔开话道:“四叔晓得你懂事,不过那些钱本来就是给你和启哥用的,放在那儿又生不出利钱来,该用的时候你随便用,别替四叔省钱。四叔有的是钱,哈哈!”傅云英忍不住笑了,颊边笑涡若隐若现。看到她笑,傅四老爷愈加开怀,拎起褡裢,起身道:“好了,四叔今天该回去了,过些时候再来看你们。受委屈了别忍着,找赵师爷帮你撑腰,赵师爷要是靠不住,去铺子里找掌柜。四叔过来给你出气!谁也别想欺负我们家英姐!”这些话他说了不止三四遍,每回都要强调再强调,傅云英没有露出一丝不耐烦,垂目一一应了。她这时候越乖巧,傅四老爷越觉得不舍,又交代了些事情,去傅云启那边瞧了一遍,见事事安排停当,带着家仆离开书院。傅云英和傅云启送他出去,看他骑上壮马行远了,仍在原地目送。…………原则上来说,甲、乙、丙、丁四堂学子可以相互串门,留宿也行。不过甲堂管理严格,堂长杜嘉贞严令学子们和其他三堂的学子来往,丙、丁学子敢踏进甲堂斋舍一步,倒不至于会挨打,但一定会被骂得体无完肤。傅云启是乙堂学子,和甲堂关系还算和睦,硬赖在傅云英这不走,既没有人欢迎他,也没有人嘲讽他,毕竟人家是兄弟俩,总不能因为才学上有高低就要求人家兄弟断绝往来吧?“听说杜嘉贞有个表弟在丁堂,他平时眼角风都不扫他表弟一眼,回到杜家才肯和表弟说话。”傅云启躺在南窗下设的罗汉床上,双腿搭在围栏上翘得高高的,啧啧道。“英姐,你不会和那个杜嘉贞一样瞧不起我吧?”听不到傅云英的回应,他换了个话题,“那个杨少爷怎么没来缠着你?好几天没见着他了。果然是富贵人家的大少爷,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傅云英手里拿了本书,照着傅云启脸上拍下去,“别耍贫嘴了,今天的文章写好了?”刚搬来书院,还没四处逛一圈呢,谁静得下心写文章?傅云启一阵心虚,眼神躲闪,搔搔头,“我这就去写。”他出了北屋,走过天井,路过苏桐住的南屋,伸长脖子往敞开一条细缝的门缝里看。苏桐坐在窗前,左手捧了本书,右手执笔,一边看书一边写批注。赵琪刚刚过来邀他去山谷游玩,一大帮少年官人说说笑笑,兴致勃勃。奴仆抬着攒盒、毡子在旁边等候,热闹极了。苏桐婉拒不去。他没带仆人伺候,在赵琪那帮人瞠目结舌的注视中挽起袖子,自己收拾了屋子,铺好铺盖。赵琪知他不爱欢宴玩乐,没有强求。怪不得他俩能得头名……傅云启脸上发烫,定定神,回房找出笔墨文具,铺纸拈笔,埋头书写。…………夜色浓稠,凉风吹拂。庭院几株木芙蓉沐浴在带着露水气息的夜风中,慢慢舒展开枝条,枝上几朵半合的花朵摇摇欲坠。王大郎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打瞌睡。傅云英读书读得入神,等放下书本才发现天已黑透。叫醒老老实实守了一下午的王大郎,让他回屋里睡,这么冷的天,夜里坐在风口睡觉,明天肯定要病倒。王大郎揉揉眼睛,“少爷,您还没消夜呢!”听他这么说,傅云英愣了一下,腹中果然腾起一阵火烧的感觉。午饭吃得简单,晚饭忘了吃,都饿过劲了。这时候学生住的斋舍最外面一道大门锁上了,供学生们早午饭和消夜的斋堂也关闭了。好在斋舍的学生人人都备有煮茶的小炉子,夜里读书肚饿了,可以自己煮些容易克化的小食果腹。以前曾有学生烧炉子不慎引起走水,烧了半边房子,书院把学生们的炉子全收缴了去,不到几个月还是送还回来,秋冬寒冷,学生不烧炉子根本熬不过漫漫冬夜。“我给少爷调碗藕粉吃?还是煮面疙瘩?”“煮面疙瘩吧,别搁猪油。”面疙瘩煮好了,送到房里,一大海碗,加了肉脯、鸡蛋和酱菜,看起来卖相不怎么好看,不过淋了层卤汁,吃起来爽滑微酸,很开胃。“要不要给苏少爷送一碗?”王大郎问傅云英。苏桐下午也没去斋堂领消夜,他房里的灯还亮着。“送。”傅云英道。苏桐并未表露出敌意,一切只是她的猜测。王大郎提着灯笼出去,不一会儿笑着回来,“苏少爷说让我代他谢少爷。”一夜无话。次日天还没亮,几声沉重的钟鼓声唤醒沉睡的年轻学子们。傅云英习惯早起,这时候刚刚梳洗毕,换上一件八成新的衣衫,步出斋舍。苏桐迎面走了过来,也是一身新衣,新鞋,收拾得一丝不苟,温言道:“今天山长主讲,得去大讲堂。”两人并不是最先走出斋舍的,通向讲堂的长廊里已经站了几个年长生员,其中一个青年生得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穿圆领宽袖襕衫,面容严肃。“你们两个,叫什么?”他看到傅云英和苏桐,斜眼问。苏桐上前一步,“晚辈苏桐,他是傅云。”青年穿襕衫,已经是个秀才了,按规矩,士子们以功名论辈分,所以苏桐自称晚辈。傅云英不由瞥一眼苏桐,他原本也能考上秀才的,错失考试机会后,他反应着实平静,现在要在其他秀才面前自称晚辈,也不见他有什么黯然之色。这份隐忍……和崔南轩太像了。青年便是甲堂堂主杜嘉贞,他哼一声,道:“少年英才,最忌浮躁,你们今天起晚了,排到最后面去等着!罚你们站一刻钟。”他手指的方向在长廊最尽头处。在新入院的学生中,苏桐和傅云英已经是最早到达长廊的,还有很多学生一边穿衣裳一边叽里呱啦叫着往这边赶,杜嘉贞没有惩罚他们,却单单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二人,明显是针对。苏桐没有分辩,示意傅云英和他一起过去。傅云英站着不动。苏桐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见傅云英不动,有人低声议论,“那是谁?”旁边的人答:“傅云,这一届第一考进来的。”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傅云英仍然纹丝不动,杜嘉贞脸色沉了下来,“我乃甲堂堂长,掌监督之责,你这是视书院教规于无物?”这一声质问问出来,威胁意味不言而明。书院不仅教授知识,更重视培育学生品德,按照教规,学长、堂长可约束监督学子言行,学子若不从教导,轻者扣除膏火钱,降级附课生,重者可能被赶出书院。有人忍不住嘲弄道:“以为入院考试考第一就能在书院横着走?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看热闹的人将台阶堵得水泄不通。傅云英仿佛没听见人群里此起彼伏的讥笑,沉吟片刻,拱手道:“杜堂长,不知我和苏学兄触犯了哪条学规,还请明示。”周围静了下来。正站在一处说闲话的学子们目瞪口呆,视线如潮水般汇集到敢于顶撞杜嘉贞的傅云英身上。苏桐飞快扫傅云英一眼,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把他拉下水,够果断的。杜嘉贞双眼微眯,不怒反笑,“你这是在质问我?”傅云英神色不变,缓缓道:“晚辈刚入学,对书院的学规还不大熟悉。记得陈学长说书院不分冬夏,卯时头钟鼓,卯时半二钟鼓,待三钟鼓后方开课,朗读一个时辰的经文后,于巳时正吃早饭,饭后主讲们授课。一天下来共有早饭前,早饭后,午饭后三堂课,若无故旷课或迟到,扣膏火钱两百文。这才刚敲过头钟鼓,我和苏学兄并未迟到,为何堂长要罚我们?”她说完,环视一圈,微微一笑,指指远处披头散发、正满头大汗往这边疾跑的学子,“若杜堂长要处罚我和苏学兄,他们是不是也要受罚?”周围被她手指指中的学子脸色大变,纷纷后退。你是第一,你敢顶撞杜堂长,我们不敢啊!别带上我们!杜嘉贞次次考课都在书院排前三,又刚中了秀才,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年轻人爱面子,被傅云英当众反驳,怒不可遏,但他故意惩罚二人确实没有理由,不过随意而之,给他们一个下马威罢了。历年都是如此,从没人当众和堂长顶嘴,这小子竟然敢让自己难堪?气氛僵持住了。眼看杜嘉贞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傅云英忽然笑了笑,“莫非今天山长主讲,点卯的规矩和平时不同?”周围的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她想说什么。还是被其他人拉过来解围的学长陈葵反应快,插到二人中间,笑着道:“山长讲学和平时一样点卯,不过院中学子为示敬重,会特意早到一刻钟。你们刚入学,不晓得这个也是情理之中。”看一眼面色不善的杜嘉贞,给他使了个眼色,“杜兄素来仰慕山长才学,每逢山长讲学日都起得最早。”傅云英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忙拱手赔不是,“原来如此,是晚辈等莽撞了。杜堂长赏罚分明,晚辈敬服。”反驳自己的是他,主动给台阶让步的也是他,杜嘉贞撩起眼皮看他一眼,“现在你晓得我为什么罚你了?”“晚辈明白了。初入学院,不懂规矩,经此一遭,以后必定记得牢牢的,不会再犯。”傅云英诚恳道,语气挑不出一丝毛病。陈葵打圆场道:“也怪我没提醒你们。好了,都散了,别误了时辰。”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傅云英抬脚往长廊尽头走去。她得罚站一刻钟。人群中,赵琪、袁三、钟天禄等人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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