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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1 / 1)

他正在发愣,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紧接着咯哒一声,灯亮了。他眯起眼睛,还是愣愣地,看见李月驰向自己走来。不对。不对。他知道这不对。他不可能见到李月驰,他见不到他很多年了。难道此刻才是梦境?那刚才的刚才的又是什么?还难受么?李月驰在他身旁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烧了。唐蘅抓住他的手:这是哪?李月驰说:我家。不可能。你烧糊涂了,他起身端起桌上的杯子,喝点水。那是一只有裂纹的白瓷杯,水是热的。唐蘅很慢很慢地喝完了水,缓缓环视身处的房间。猪肝色的木结构,水泥地面,几个不明显的洞。窗外有淅沥雨声。唐蘅说:我在贵州。对,铜仁石江县半溪村,李月驰低声说,你来出差。随着那杯热水,他的记忆总算一点一点浮上来。唐国木强奸了田小沁。李月驰垂着眼,不应声。我才知道,唐蘅喃喃道,我竟然才知道。这次李月驰干脆站了起来,平静地说:再睡一会吧。唐蘅下意识起身抓他,脚掌忽然钻心地痛,痛到他低嘶一声,才想起自己受了伤。李月驰转身按住他的肩膀,力气很大,声音也多了点不耐烦:好好躺着。你去哪?打电话。给谁打?村长,还有你的同事,李月驰看向窗外的夜空,待会天亮了,他们把你接走。这下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唐蘅几乎是扑向李月驰以一种很狼狈的姿态。他坐在床上,拧着身子伸手揽住李月驰的腰,用上了最大的力气。我不走,唐蘅收紧手臂,一字一句地说,我哪都不去。李月驰轻哂:这是我家。别赶我走。凭什么?我爱你。李月驰笑了一下,不以为意:哦。我是认真的,唐蘅觉得自己很多年没有这样惶恐过,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再试一次,你也愿意的对吧,你说了我在贵州这些天我们在一起,起码现在现在我还在贵州。我反悔了。李月驰,唐蘅像在乞求他,别这样。是你别这样,咱们已经结束了六年了。我们重新开始。重新?李月驰又笑了笑,忽然捏住唐蘅的后颈,他俯身,表情带几分狠厉,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重新,你懂吗。他的手劲儿有些大,后颈被钳制的感觉并不好。但唐蘅并未挣扎,他知道自己没有危险,说不上为什么,也许就算此刻李月驰把刀尖抵在他胸口,他也不会觉得危险。我做什么,你才愿意和我在一起?你贱不贱?贱。李月驰。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李月驰的喉结动了动,他盯着唐蘅,一直盯到瞳孔的深处:你这么想和我在一起?那你就待在这儿,不许出门,不许联系别人。唐蘅似乎看见几点光芒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透出歇斯底里的疯狂,和一些绝望的影子。你想囚禁我吗?你还是滚吧。我答应你,唐蘅感觉意识有些恍惚,他把自己湿热的脸颊贴在李月驰肩上,那你就囚禁我吧。李月驰整个人的线条是绷紧的,他不说话,却也没有推开唐蘅。唐蘅扒在李月驰身上,竟然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过,变成一件干爽的旧t恤。脚上的纱布也换过了。山里气温低,唐蘅坐起来,把被子裹在身上。李月驰?没人应。窗外天光大亮,似有隐约鸟鸣。他去村委会了,片刻后门被推开,李月驰的母亲缓缓走进来,她看着唐蘅,神情有些忐忑,领导,你找他啊?我给他打电话。没事您知道他去村委会干什么吗?说是去签责任书。责任书?他不让别个接你走,村长说,那就让他签个责任书。哦唐蘅愣了愣,那我等他回来。领导,你饿不饿?锅里有稀饭。您不用叫我领导,叫我小唐就行。这,这多不合适,她僵硬地笑了笑,你是领导。唐蘅沉默片刻,想起昨晚的事,轻声问道:您是不是知道了?果然她的表情蓦地紧张起来:我是听村长说的李月驰捅的人,是我大伯。他脑子糊涂啊,领导,你看在看在他已经蹲了四年多的份上他在里面,过得怎么样?能怎么样呢,李月驰的母亲摇了摇头,惨淡道,我们又没有关系,又没有钱。我问他他也不讲,就是人瘦了好多妈!不知李月驰是什么时候进屋的,脸色不大好看,我不是说了,你不用管他?你怎么这样讲话呢,领导为了你大半夜赶过来,你好了,我管他就行,李月驰闷声说,你忙你的活碌。母亲冲李月驰使了个眼色,转身出去了。房间里安静下来,唐蘅看着李月驰,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灰色夹克的下摆。他好好地穿着夹克和牛仔裤,因此并不显得多么瘦削。唐蘅却知道,层层衣料掩盖住的腰身比六年前更窄。六年前他曾想方设法把李月驰喂胖一点,最常用的办法是自己去食堂买一大袋吃的,藕汤排骨,牛肉粉,烧卖,包子拎回他们那间出租屋。屋里没有冰箱,不吃就坏了,所以李月驰只能通通解决掉。后来李月驰还是没有变得更壮实,但体重却重了五斤,为此他十分得意。现在六年过去了,他已经不知道李月驰的体重,只是昨晚揽住他的时候,双臂间空落落的。你签了什么责任书?唐蘅说,我想看看。李月驰掏出个折了又折的纸片,丢进唐蘅怀里。若唐蘅生命安全或经济财产受到任何损失,均由李月驰负责及赔偿。唐蘅捧着薄薄的a4纸,念完了,看见右下角李月驰三个字落款,这是李月驰的字,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不是说,如果我出了事,你负全责?李月驰没说话,默认了。为什么让你负责?你是公家的人,村里不敢担责任,李月驰瞥他一眼,你现在走,就不用我负责。唐蘅把a4纸按照原先的折痕折回去:我不走,你负责吧。等等。什么?这个你也要签。他偏着脸不看唐蘅。行啊,唐蘅痛快道,给我支笔。李月驰递来一支碳素笔,唐蘅俯身,在李月驰三字后面签上唐蘅两字。李月驰的字还是那么清晰利落,而他的字是垫在棉被上写的,歪歪扭扭,相形见绌。唐蘅盯着他们俩的名字,有些恍惚地想,这是真的?李月驰抽走他手里的责任书,唐蘅喊道:你干什么?拿去村委会复印。然后呢?每家发一份。李月驰不耐烦地说。没过多久李月驰又回来了,端着一碗稀饭、两个鸡蛋走进屋里。吃了。他命令唐蘅。稀饭是红薯和大米熬的,味道甜滋滋,唐蘅挺喜欢。然而那两颗鸡蛋是完完全全的白水煮蛋,半份滋味也没有。唐蘅对着鸡蛋沉默片刻,问李月驰:你吃早饭了吗?李月驰说:吃了。吃饱了吗?饱了。这些太多,我吃不完。李月驰面无表情道:那就慢点吃。唐蘅不知道李月驰是不是故意的。六年前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吃白水煮蛋,总觉得有股很淡的腥味,有时候他俩去吃学校旁边的顶屋咖喱,他总把咖喱饭里的半边水煮蛋舀到李月驰盘里。也许李月驰已经忘了,也许六年之后,谁都会忘的。唐蘅一点一点剥下鸡蛋壳,李月驰坐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出去,很快又回来。赶快吃,他把碗放下,待会我还有事。碗里是浅浅一汪酱油,表面上浮着点点香油。唐蘅问:什么事?干活。农活?对。我能去吗?你去当拉拉队?李月驰扫一眼唐蘅的脚,老实躺着。唐蘅把鸡蛋蘸了酱油,总算没那么难以下咽了。我也不能总在这躺着吧,唐蘅小声说,带我出去透透气,你不是说你家承包了无花果吗?李月驰动了动嘴唇,唐蘅又说:你让我去哪我就去哪,都听你的。李月驰看着唐蘅,略略皱起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说:好吧。然后他又出去了,唐蘅听见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吃完鸡蛋,坐在屋里等着。过了大概十分钟,李月驰走进来。他先是站着打量唐蘅,然后忽然俯身,一手绕过唐蘅的腿弯,一手插入他腋下,低声说:别动。唐蘅愣了愣,尴尬道:我自己能走。李月驰不应,直接把他抱起来,出了屋门,唐蘅才看见狭窄的过道里立着一架轮椅,有些陈旧了,但刚刚擦洗过,皮制坐垫上还带着点点水痕。唐蘅坐在轮椅上,李月驰又不知从哪拎来一只装满水的塑料杯,递给他:你拿着。哦唐蘅抱着李月驰的杯子,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李月驰背起装农药的喷筒,推着唐蘅向外走去。下了一夜雨,此刻晴空万里,天色瓦蓝,正是干农活的好时候。李月驰推着唐蘅,一路上经过许多稻田,有的村民已经见过唐蘅,很热情地喊声领导,甚至上来关心一番,领导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唉哟遭罪呀,小李你可把领导照顾好了!有的没见过唐蘅,也凑过来问李月驰,这是咋个回事嘛?有手有脚的,怎么推着走?唐蘅禁不住面露羞赧,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夸张明明是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却缩手缩脚地坐在轮椅里,不太聪明的样子。总算到了李家承包的无花果林,林子在山脚下,距离农田有些远了,四下无人,只能听见远处的鸡鸣。李月驰没再说别的,套上手套,径自去给果树打药。唐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穿一双厚底胶靴,身上围着类似雨披的塑料袍子,手套长到手肘,是明黄色的。他果真像农业节目里的那些农民一样,肩背喷壶,手执喷嘴,熟练地在果树上喷洒农药。唐蘅愣愣地凝视他的动作,干脆,利索,速度很快。他见过李月驰做很多很多事,打架煮饭,读书喝酒但那些事都发生在城市里。好像六年前李月驰从未告诉过他,在乡村里发生的一切。李月驰回来的时候,唐蘅还在发愣。他把手套摘下来拎着,从兜里摸出两颗无花果:你吃不吃?唐蘅接过来,攥在手心里:你家承包这片林子多久了?我出来之后承包的。那就是不到两年。这东西赚钱吗?还可以。能赚多少?村里合作社给钱,一个月五百。剥皮吃就行,李月驰说,这两颗没有农药。这个季节并不是无花果成熟的时候,两颗无花果青得泛白,个头也小,剥开了,却意外地很甜。唐蘅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待会儿,好不好?嗯。李月驰把他带到河边,对岸有人躬着身子干活,一头黄牛在河边饮水。他们这一侧静悄悄的,唯有水声。唐蘅知道也许徐主任已经急疯了,也许石江县城的温泉酒店已经乱成一锅粥,也许再过不久他们就会找过来。他不可能在村庄里躲一辈子,也许他应该和李月驰谈一些现实的问题。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唐蘅想牵他的手,犹豫一刹,只是碰了碰他的手臂,唐国木对田小沁做的事。我说了,你信吗?我信。李月驰垂着眼笑了笑:你记不记得我捅他之前,说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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