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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1 / 1)

顾景阳同样也没有再提,只道:“天后是如何知道,我与枝枝生情的?”他略一思忖,旋即又道:“是因为我赠与枝枝的玉佩?”“的确是。”郑后颔首:“那是太宗文皇帝所留,先是给了先帝,后来先帝又给了你,意义非同一般,那日在三娘身上见到,我也吃了一惊,后来想了想,又觉得这是天赐良机。”“不要这么看着我,九郎。”她轻轻笑了起来,长眉一挑,又释然道:“罢了罢了,左右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郑后静静的注视着他,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弭,如此过了一会儿,方才继续道:“你小时候,我便不喜欢你。你生的不像我,也不像先帝,反倒很像太宗文皇帝,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同他一模一样,先天就带着几分憎恶。”“我是你的生母,也是我将你带来这世间,你凭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重又笑了起来:“你觉得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残酷冷血,永远都充满了向上爬的野望,你觉得女人不应该是这样的,她们应该是温柔的,顺从的,卑微的伏在男人身后,以敬慕与谦卑的神情仰望他们,是不是?”顾景阳静默不语。“我偏不要做那种人!”郑后冷冷一哂,道:“我是家中长女,你外祖母生我时难产,再不能有孩子了,父亲便一个接一个的往家里娶,那些侍妾暗地里挤兑我母亲,对她冷嘲热讽,还有人敢到我面前去说三道四,我母亲劝我忍一忍,我偏不忍!”“后来我嫁与先帝,做了太子妃,太宗文皇帝便不喜欢我。他觉得我太过锋芒毕露,可他忘了,当初他叫先帝娶我,不正是因为我这性情吗?”“先帝驾崩,我登基为帝,天下侧目,议论纷纷,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昏庸吗?因为我无能吗?因为我任用奸佞,铲除忠直之士吗?”“都不是,”她冷喝道:“因为我是个女人!”“但我不服气!谁说这天下,便一定要男人来坐?!”郑后说的时候,顾景阳便坐在一侧静听,待她说完,仍旧心平气和,神情之中甚至于带了三分温煦的笑意。他轻轻击掌,赞道:“真是十分动人的言辞。”郑后冷笑不语。顾景阳淡淡道:“天后既不服气,既然觉得不公,为何还要在宫廷政变之后,退居太后之位,要求与先帝同葬呢?”郑后面色微变,深深看他一眼,却没有言语。“因为天后的政权体统,原本就来自于顾氏皇族,因为你是先帝的妻室,因为你是我、章献太子、魏王、临安长公主的生母。”顾景阳道:“天后称帝,若是公然起兵,杀入长安,尽屠宗室,我绝无二话,然而你挽着先帝的手臂坐上朝堂,又踩着顾家人的尸骨,坐到顾家先祖战场厮杀夺来的江山上,我不服气。”“韩王、齐王、蒋王、越王、曹王、霍王、鲁王等人,还有建安大长公主、常山大长公主、金城大长公主、丹阳大长公主等等诸多宗室,天后称帝之后,高祖、太宗子孙,几乎屠戮一空,这是多少血泪?”“天后,”顾景阳一字字道:“我也姓顾。”郑后静静看着他,他也没再言语,如此过了良久,她轻轻道:“话不投机半句多。”顾景阳颔首道:“正是如此。”“还是说点别的吧。”郑后低低的叹口气,又笑了起来:“虽然彼此憎恶,但最后一面,还在争执不休,将来回想起来,总会有些感伤的吧。”她现下这幅面孔,正是青春鲜艳的时候,莞尔微笑时,更觉美貌动人,然而就在这言语间,却透露出几分夕阳暮色,哀伤淡淡,顾景阳即便素来同她不亲近,现下也不禁有些感怀。“淑嘉呢,”他顿了顿,道:“天后进了她的身体,她去哪儿了?”“我不知道。”郑后说起此事,神情中闪过一抹伤怀,她是很喜欢这个外孙女的:“我不知道她在那儿,或许,已经……”她又叹了口气,道:“多半是那样的吧。”顾景阳早先也有猜测,对此倒不奇怪,只叹道:“倘若我与枝枝不曾相恋,或许,天后也能安享此生吧。”“谁知道呢。”郑后随意应了一声,倒是真的仔细想了想:“谢允是谢家的长子,将来必要承继家业,我笼住了他,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坏。”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忽又笑了起来:“谢家人总觉得我会对谢澜做点什么,其实真的没必要,区区一个国公之位,我岂会放在眼里?若我谋算成真,封王亦不在话下。”顾景阳同她不甚亲近,但对于她的头脑,惯来都是钦佩的:“的确。”“三娘聪敏,只是不喜政事,既如此,来日做了太后,只管安享富贵,岂不乐哉?”郑后并不讳言自己的计策:“谢家作为后族,幼主登基,能得到的益处可想而知,就局势而言,他们其实是有短板的,只是谢家女郎实在出众,大娘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却能定的下心,将永仪侯府笼络的如此稳妥,最后一块短板也齐全了。”“来日谢家再嫁女入宫,连出两朝太后,声势之显赫可想而知,废帝自立,也未可知啊。”顾景阳静静听着,并不为之动怒,只在她说完之后,颔首赞同道:“的确是非常好的计策,天后心思缜密,几乎要将其达成了。”“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在意三娘。”郑后神情有些复杂,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你自幼性情淡漠,冷静自持,我以为,你不会爱上别人的。”提起心上人,顾景阳的神情似乎也柔和起来:“枝枝很好。”他静默一会儿,又道:“我很喜欢。”郑后微微一笑,神情说不出是认真,还是敷衍:“恭喜你。”顾景阳温和道:“多谢。”时辰已经不早了,室外夜色深深,一片安谧,内室之中,也无人再做声,似乎都在这样寂静的夜色中,陷入了不知名的梦境。案上的那盏灯火跳了跳,发出轻微的一声响,也将那两人惊醒了。郑后执起灯盏一侧的银钎子,挑了挑那乌色的灯芯,有些感慨的道:“上一次这样对坐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顾景阳想了想,道:“仿佛是两年前,天后辞世的前夜。”“真是很久之前了,”郑后笑了,又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一次,想来真的是永别了。”她静静注视着面前的长子,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长大了,面容俊秀,气度沉稳,早在几年之前,便能同她匹敌了。周王是在她身边长大的,魏王与临安长公主也一样,只有他,生下来之后,便被太宗文皇帝接过去,亲自教养长大。后来他会走了,会说话了,好像也曾偷偷去见她。只是那时候她处在太宗文皇帝的阴影之下,每每见了他,都想起自己当初的孱弱与无能为力,恨屋及乌,连带着也不喜欢他。后来,他就不再去找自己了。她心中忽然生出了几分难言的酸涩,这才想起,从小到大,她好像都没有抱过这个孩子。不知怎么,郑后有些隐忍的难过起来,伸臂过去,道:“九郎,你过来。叫我看看你。”顾景阳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摇头道:“还是算了。”“你是不是很恨我?”郑后一怔,将手收回,掩住心中的酸楚:“太宗文皇帝过世之后,我寻由将你幽禁,达十数年之久。人活一世,能有几个十数年?”“那倒没有。”话说到了最后,顾景阳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他神情恬淡,仪态敛和:“归根结底,我与天后到了今天这地步,彼此之间从来没有过误会错失,也同世人所谓的母子亲缘无关。成王败寇,如此而已。”向她垂首致礼,顾景阳道:“就此别过。”言罢,转身离去。成王败寇……到最后,同她说起这四个字的,竟是她的亲生儿子。郑后觉得有些讽刺,还有些荒唐,她想笑一下的,可也不知怎么,泪珠忽然自眼眶滚滚落下。错过的终究回不来了,覆水难收。第76章 往昔顾景阳出了内室, 便停住了,似乎是夜色太凉,触水成冰,叫人刚一触及那冷风,便如冰雕一般,僵立在原处。衡嘉迎上前来。顾景阳没有看他,怔怔站了良久, 心中忽然涌现出一股冲动来:他想去见见枝枝。哪怕不说话,只是看她一眼也好。谢华琅这时还没歇下, 知晓郎君去见郑后, 更难安枕,正托腮出神, 却听外间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旋即响起的便是问安声。她心中一动,迎了出去,便见顾景阳人到门前,神情沉静如昔, 唯有目光中透露出几分疲倦与伤怀。谢华琅看的心中一疼,还未来得及说话, 便被他入怀中。似乎是刚从外边来, 顾景阳身上有些冷,谢华琅已经解了外衣, 骤然触及到他带着秋夜凉意的衣袍, 禁不住打个寒颤。顾景阳察觉到了, 扶住她腰身,动作轻柔的将她推开,谢华琅却不松手,紧紧拥着他,低语道:“就方才那一下,内室暖和,早无碍了。”她猜到他今夜的心情不会好,却又无能为力,此刻爱侣间亲密无间的相拥与静默无言的宽慰,或许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了。顾景阳明了她这心意,有些倦怠的笑了笑,手臂环住她腰身,埋头在她肩头。其余仆婢早已退了出去,内室之中只他们二人在,灯火晕黄,帷幔自动,如此温柔相拥,别有一般温存缱绻。如此过了良久,顾景阳才松开她。他眼睫很长,灯光落下,在他面上留下两道温柔剪影,伸手抚了抚她面颊,他低声道:“枝枝,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好极了。”灯光之下,谢华琅面容皎皎,眉眼含情,她道:“从今以后,我都会陪着郎君的。”“我方才,去见了天后,”顾景阳顿了顿,道:“临分别前,她叫我到近前去,我拒绝了。”“我长在太宗文皇帝膝下,很小的时候,也曾经期盼过母亲的关爱,但她的目光,从来都没有像对待章献太子、魏王与临安那样,温柔的投到我身上……”“我以为在我心里,对此是心怀希冀的,但就在方才,我却发现,曾经殷殷期待的东西,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再得到,当年的期许,早就已经淡去了。我甚至于……连伸手去接的意愿都不再有。”说及此处,他微微笑了起来,垂眼去看自家的小娇娘,低下头去,在她面颊上温柔而爱怜的亲了亲。“太宗文皇帝很爱护我,但他所要顾及的,除去我之外,还有很多;先帝性情温厚,待我也不坏,但他也同样舍弃过我;至于我的弟妹们,不说也罢。”“只有枝枝,像太阳一样,如此热烈的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枝枝可能不知道,见到你之前,我颇有些离世清修之念,又觉得人间无趣,不妨寻个出众子弟过继,退位去寻访山水。”顾景阳心中喜爱,又亲了亲她唇,才道:“后来你满嘴歪理,跑到我面前去,真有种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烟火人间,仿佛忽然间生动起来……”他性情克制,极少会这样剖白心迹,更别说这样温柔甜蜜的表露衷肠,谢华琅听得心中甜蜜,却有些不好意思了,拉住他手,依依的问:“我真有那么好吗?”顾景阳垂眼看她,低低道:“枝枝当然是世间最好的。”……已经是九月末,淑嘉县主却在这时候病了起来。她那边的事,卢氏是不过问的,听闻这消息,也只当是天凉染了风寒,哪知不过几日,却听人讲,说淑嘉县主病的厉害,已然下不了床了。卢氏吃了一惊,先是差人去问,仆婢回来回禀,说县主面色憔悴,形容羸弱,看着实在不好,卢氏坐不住了,便往淑嘉县主处去瞧她。她过去的时候,临安长公主也在,正拿帕子拭泪,卢氏见她如此,心下便是一个咯噔:“县主她……太医是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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