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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节(1 / 1)

多少人埋没于此,又有多少人在此之间把命都丢了。沉重的宫红的屋子,五彩炫目的藻井,袅袅升起的梵香,漆黑的桌子上趴着一个人,他的脸侧在案桌上,像早都熟睡了。手边是一盏未饮尽的美酒,酒杯中还余半盏,却被人打翻在桌上,唯留下一种残羹冷炙的红色。小顺子自跟着任姑娘进来后便一双眼睛盯在她身上,见她不哭不闹,脸上唯有麻木的死灰色,心里觉得不大好,上前宽慰道:“任姑娘有什么伤心的都说出来,皇上如今伤害了任家也是不得已为之,那么多读书人要和皇上作对,皇上总的杀鸡儆猴不是?再说了,依奴才来看,皇上心疼姑娘心疼的紧,您的造化还在后面呢?”心疼?石榴觉得好笑,胸腔里那股出离的愤怒无处乱窜只得喷涌而出:“若他心疼我一丝半点,可会杀了我爷爷和我父亲?若这种伤害当真是造化,我把它拿给你,你要不要?”小顺子不再说话了,毕竟他是个奴才,要不起皇上给的这种福分。再说了,这事不落在他身上,他自然体会不到这种切肤之痛。石榴推开他,走到木桌边搀起任施章已经冰凉透了的身体。失去温度的人身体很沉,石榴个子小,却将任施章背在身后。石榴将任施章的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口里落出淋漓的血染红了大半边衣衫,怕背不动他,石榴在他和自己身上系了条麻绳牢牢绑住,她背着她的父亲走出这瑟冷的紫禁城。出宫的路好像很漫长,从白昼走到漆黑的夜,从漠漠往昔走到分崩离析的现下。很久很久之前,父亲也是这样背着她带着她娘走到这紫禁城里,那夜凉风微冷,她缩着脖子伏在父亲的背后,看着满城的烟火将天空涂抹成缤纷的颜色。父亲摸着她的脑袋,望着高高的天际,自豪的说着:“这就是我们的故土,这便是我们王朝的盛世。”任施章这一生只娶了她娘一位夫人,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到头来连任家的香火都没传下去,可他从未抱怨过,他常常拉着崔贞和石榴说,他这一生有两个掌心娇、心头宝,旁人只要给她们一微子脸色看,他就像剜了肉一样难受。在朝堂里他可能不是最会为官的大人、在内宅也许他不是最懂得延续香火的老爷,可在崔贞和石榴的眼里,他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顺天府的冬天来的很早,还未出宫门,便飘了雪。像是大块大块的棉花撕扯后落在地上,把世间所有肮脏的东西都遮蔽了去。下雪了。石榴抬头,喃喃的说:“爹下雪了,我们要快点回家,小心雪润湿了衣服,娘又要说我们。”回应她的只有越来越喧嚣的风声。风将鼻子冻得通红,眼前的视线也渐渐模糊,可石榴还是继续说着:“爹,您还记不记得当年你带我在街上打雪仗?顺天府的姑娘们都被教导要行事斯文,外面打雪仗都是小子们,可您还是带我去了,您跟我说,儿子和女儿没什么两样,都是自己的孩子?”“您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不敢一个人睡觉,您总把我哄睡之后再离去,那个时候您公务繁忙,每晚睡之前还要为我掖被角?”“我不爱喝水,您便煮了糖水递给我,监督我日日喝那么多水......每次我都娘闹性子了,总是您在中间开解我们?”紫禁城的城门打开,雪地之中静立这一位少年,他身边有个小厮同他轻声说着话,当石榴出城门的时候,他望向她,眼里有不忍、和伤心还是压抑的痛苦。他走过去,从石榴身上接过任施章,石榴全身乏力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可老天却不让她安生,好像要把她折腾到十八层地狱才觉得开心一样。路途很远,还未上马车,雪已经盖过了鞋面,寒冷的雪水从四肢冰冻到五脏六腑,让人一坐下来只觉得头晕目眩,很想呕吐。待任霁月将任施章的身后事安排好,才上了马车。石榴缩在马车的一角,看上去小小的,好像一个从种群里走失的小兽一般。任霁月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听见她小声的啜泣声,他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揪着在。带着沉水香的怀抱驱离寒冷,石榴揪着他的袖子,哭的眼睛都肿了:“小叔叔,我爹死了,我以后没有爹了,我没有爹了......我什么都没为我爹做过,我是不孝子.....”那些安慰的话都梗在喉头,任霁月什么也说不出。马车摇摇,不知行了多久,厚实的白雪将顺天府的一切都覆盖住了,万籁俱寂,百事无安。任霁月忽然紧紧握住石榴的手,有些话不知怎么启头却还是要启头,他知道石榴丧父心如死灰,可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它们汹涌而来却从不问你接受不接受的了。马车停了,石榴被他牢牢盯着心里觉得惶恐不安,她声音有些颤抖:“你还要和我说些什么?没事的,我什么都能接受的,真的,小叔叔,我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受不了的呢?”任霁月害怕,他实在不知那些话要如何跟她说。划伤人的刀子无论怎么包装都是刀子,没有一点儿温柔的可能。朱唇微掀,空气在瞬间凝固下来。“石榴,你要坚强,不要太伤心。”他顿了顿,石榴的呼吸窒住。“你娘去了。”第66章 岁月寒从前只识时光慢,而今才道岁月寒。宛如一柄闷锤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往她脑袋上狠狠的敲击,支离破碎的神经拼劲力气紧紧的绷着,吊着心里的那根弦。让它别崩,求它别崩。石榴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塞在她的鼻腔里,呼吸不通,喘气也不顺,她好像听不懂任霁月在说什么似得,喃喃的问:“小叔叔,您说什么呢,我娘不是在府里面么?不应该好好地在府里面么?”湿润又怯懦的眼神盯着他想寻求自己想要的答案,任霁月感到呼吸不畅,却只能牢牢的握住她单薄的肩:“石榴,你听我说,你娘知道大哥回不来的时候就做了必死的打算。”还有很多很多安慰人的话,可是他一句也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冷静的、宽慰人的话一句也说不出。石榴站定,好像失了魂,继而掀开帘子,跳下马车。任府里一片萧条,府里残留的丫头和小厮都跪在地上。丹桂看到她,一双眼儿哭的通红,拉着她的袖子道:“小姐请您节哀,夫人去了.......”石榴难以理解。说好的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的呢?都骗我,都骗我是吧?全都抛下她是吧?她掀开丹桂的手,大步流星的朝内宅里走去,她的身上尽是融化的雪水,发丝儿贴在脸颊上,脆弱的睫毛如雨中的蝴蝶一样翩跹欲坠。丹桂看到这样的小姐,更是心疼,握住她冰凉的手,哭道:“小姐,你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吧,不要这样,求你呢。”哭,哭有什么用?石榴总觉得他们在和她开玩笑,她知道她娘身体不好,可是也不至于成这个样子。她走的很快,中途踢到了一盆花,褐色的泥土附在脚底擦在干净的地板上,更显得慌乱。走到崔贞的那间屋子时,石榴却不敢开门。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她要怎么办?一日之间失去自己的父母,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池中浮萍。曾经她做过那么多的承诺,她甚至还和爹娘说,等自己学会了做菜必让他们尝第一口,如今都还没实现呢,怎么就......石榴的手阖在木门上,丹桂站在一旁啜泣,屋檐上的积水凝成了冰柱,临近屋子,被热气熏开滴水掉在石板上,如哭声一样。牢牢的屏住呼吸,好像这样心就不痛似得。门扉朝内推开,窗扇阖的严严实实的,桌椅板凳和各个摆件都规规矩矩的摆在远处,崔贞床前的纱幔却严实的掩着。青色的幔子绣着粉色的合欢花,这是娘她最喜欢的花,她说她要和爹岁岁月月不相离,欢好一辈子。石榴将纱幔一点点拨开,瞥见崔贞那张苍白的脸,心一下都凉了。很冷,不知从哪起了风。她摸了摸脸,竟不知自己在什么时候落了泪,她狠狠擦了擦,给脸上划出几条红印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的手去扯崔贞的袖子:“娘......”没有回声。她扑到崔贞的身上,剧烈的摇着她:“娘,你醒醒啊,你舍得将石榴一个人抛弃在人世么?你舍得么?说好我们是一家三口,说好要一辈子在一起的,为什么你们都要抛弃我呢?娘——”丹桂不敢进屋,停在门外小心翼翼的抹着泪。夫人身子不好,可为人友善,和小姐关系极好。夫人同大人的关系也是极好极好的,成婚这么多年也没有红过脸,许是老天太妒忌,竟将他们任家击的支离破碎。任太爷死了、任老爷死了、连任夫人也死了。偌大的任家如今只留下小姐和少爷两个人,他们哪里能够撑起整个人,落在顺天府有心人的手里,怕是连个骨头渣也会啃尽。石榴一直哭,一直哭。把心里的委屈、惶恐都哭了出来。爹死了,娘没了,她在一天之内失去两个至亲。听冯管家说,娘是殉情的。她曾和任施章许过三生之约,这一生不论谁走在前面,都要在三途河前停一停,不要渡船,稍稍等等后来的人,他们要一起投胎,再许下辈子。雪还未停下,落在地上被人踩过、被兽踏过、被车辕碾压过,变成脏黑的颜色。石榴穿着白色的孝服,捧着父母的灵位走向任家的祖陵。黄色的铜钱纸满天飞舞,被风卷的到处都是。府里的人都在哭,可石榴却哭不出来了,她哭的太多了,都有些麻木了。有时候她也想,自己这般痛苦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她又不甘心,凭什么那人杀了她的父亲后还逍遥快活的坐在皇位上,凭什么他如同造物主一样随意决定他们的生死,凭什么?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朱今白打她、骂她、杀她、辱她,她都可以忍下来,可他不能朝自己的家人动手!她要报仇!她要将朱今白欠她的每一分、每一厘都讨回来。他是皇帝又怎样?大不了她不要自己这条命了,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将他拖到十八层地狱。回来的时候,任霁月发现石榴好像有哪些地方变了。变得不爱笑,喜欢一个人待在僻静处一个人琢磨,许是一直失眠,眼底下的青黑色越来越重,行路的时候步履沉重。任家一连失去两个当家人,许多明里暗里的担子都压在任霁月肩膀上,待他忙的差不多歇下气儿的时候,发现已经入了腊月,快过年了。这一年过得真快啊。这日他买了麦芽糖敲了敲石榴的屋子,他记得她极喜欢吃糖,可惜这一年过得太苦,她连这些也少吃了。去世了的人已经回不来了,活着的人却要好好活着。这些道理他比谁都明白,因此他希望石榴能快点从丧父失母的阴影里走出来。进屋的时候,石榴坐在绣凳上正在发呆,她的膝头搭着崔贞绣好的嫁衣,石榴花一样炽热的颜色,是那么的耀眼,夺绝风华,可惜她却不能看见自己的女儿穿在身上,嫁给自己的如意郎君。石榴抬头,见到他,自顾自的说道:“娘在生前给我最后留的东西便是这件嫁衣了,小叔叔,她本来想看着我们成亲的,如果爹没死的话,娘也不会自裁。”任霁月知道她内容痛楚,将她揽在怀里,温柔的亲吻她的额心:“莫哭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石榴点点头,双手紧紧的捏着绣衣,她看着门外飘过的大雪,忽然说道:“小叔叔,等我们把事情忙完后,我们便成亲好不好?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做神仙眷侣,再也不问世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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