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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六百一十五章 彤姬(1 / 1)

凡人的生活注定难以适应。即便是从襁褓婴儿时期开始也一样。习惯了作为神明的无所不能之后,面对无所能的困苦境地时,便难以忍受自身的渺小。而更难以忍受和适应的,是那个名为羿的家伙。自己名义上的‘父亲,。作为人而存在的时日如此短暂,可即便是连带着之前作为神明的漫长时光,也很少会遇到如此离奇的家伙。从自己两岁开始起就喂女儿喝酒,三岁的时候扛着女儿一起去打老虎,四岁的时候就开始教她如何设下陷阱捕猎猛兽,而在女儿五岁的时候就把所有的活儿全都丢给她……然后开始无所事事的到处讨嫌。每天不是打架就是喝酒,喝醉了之后,就吹嘘着自己登上不周,一箭射落了九个太阳的丰功伟绩。遗憾的是,完全没有人相信。然后,隔三差五去对人而言完全是魔境的荒野里找乐子玩,包括且不限于暴揍妖魔和山精,甚至就连神兽的后代也完全不放过。最终的结果就是动不动就搞出一大堆麻烦来,唯一要站出来收拾残局的,便是自己这个倒霉女儿。然后,烂摊子越来越多。麻烦的事情越来越麻烦。可不论用什么方法去提醒和规劝,他却依旧死性不改。不高兴了就撒酒疯,高兴了之后还撒酒疯,还拉着旁边的人一起跳舞,最后跳的人越来越多。外来者都以为聚落里在过节。其他聚落的使者如果不尊敬他,就会被他打掉一嘴的牙。如果尊敬他,他就会邀请使者一起切磋,然后打掉一嘴的牙。傻缺一个。偏偏喜欢这个傻缺的人不在少数。哪怕是曾经的帝夋,在焦头烂额的时候,也不由得会望天感慨几句,人的生活从来如此艰难,还是只有自己是如此?总感觉位置好像哪里不对。当爹的是羿还是自己?不过艰难的时光总有尽头,这几年就省心了。烦心的事情没那么多。因为他快死了。「竟然是老死,真丢人啊。」摇椅上,枯瘦的老男人吧嗒了一下嘴,缅怀着烈酒的味道:「这么死掉的话,和虎豹和妖魔同归于尽的先祖们恐怕也会看不下去吧?你以后可不能像我一样啊,彤。」他认真的叮嘱:「一定要拼个够本的才行!」彤姬沉默的坐在炼炉的前面,头都懒得回,不想理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是越来越浓厚的死亡气息。如此清晰。凡人的死和神明的消亡,又何其相似呢?不论是否在天命的桎梏之下,最终,形骸朽坏,灵魂消散之后,依旧要归于世界,再无任何的存留。如此卑微。卑微的令人不快。倘若旁边还有个不知死活絮絮叨叨的家伙在不停的罗嗦的话,就更加的不快了。啪!自开启的熔炉之中,珍贵玉髓和白露为引,融化金石之大丹,最终化为了翠绿色的液体,落入碗中。再然后,拍在了老东西的面前。「别废话了。」她面无表情的说:「试药。」不死之药。确切的说,只不过是距离完成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试验品而已。神祗依旧难逃千年之后的衰亡,何况凡人呢?哪怕是穷搜如此众多的宝贵材料,最终所作出的,也只能为凡人延续一二百年的生命。可寂静之中,羿只是沉默着,看着面前的碗。许久,收回了视线。只是摇头。「将它留给姮吧,悄悄的给,不要说。」他说:「嫁给我这么一个浪荡的家伙,煎熬受苦了一辈子,她可没少抱怨过……要是知道我临死之前将这么珍贵的东西给她,说不定就会感动到流眼泪,后悔没有对我好一点,然后追悔莫及吧?」说着说着,笑容得意起来了。太怪了。怪到让彤姬想要杀人。「你就不能听我一次么!」彤姬怒吼:「吃了它,别墨迹了!」躺椅上,老人呆滞了一下,嘴唇开阖了一下,好像被吓到了一样,眼中隐隐浮现泪光:「真过分啊,彤,有这么对父亲说话的女儿么?」彤姬不为所动,越发的冷漠,瞪着他:「你不会真觉得你是我的父亲吧?」委屈的神情和泪水消失不见,好像戏法一样,摇椅上的老人展露笑容,昂着头,如此得意:「为什么不是呢?」令彤姬,无言以对。他早就知道了。或许从一开始。这么多年,他们都未曾触及过这一话题,可彼此却早已经对真相心知肚明。「就没想过杀了我吗?」彤姬问:「我可是几乎毁掉一切的元凶。「为什么要杀?」羿反问,「毁掉一切的是帝夋,可你是我的女儿啊,彤。作为父亲,如何会伤害自己的孩子?」那样平静的神情,毫无犹豫。令她陷入了沉默。「神和人,是不一样的,彤。即便是曾经作为帝夋,但我可以确定,你和祂并不相同。你只是还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而已。」躺椅上的老人看着身前的女儿,悲悯轻叹:「可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为你而悲伤。因为你所习惯的神明的职责和束缚太过于沉重了。你却未曾如人一般的过活。」彤姬冷漠的反问,「都是失败和笑话而已,难道有什么区别吗?」「作为神明,长存于世,高踞与云端之上,无所不能。可作为人的一生,却如此短暂。诸多不便和困苦中,唯一可堪夸耀的,便只有这一份同神明相较不值一提的自由了。」羿悲悯轻叹:「凡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了,也太过于渺小。可你所追求的,即便是对神明而言,也太过于遥远……」「我已经注定,看不到那一天了。」他握住了女儿的手,那么用力:「可我走了之后,当你孤独和痛苦时,又该怎么办才好呢?」有那么一瞬间,彤姬很想要甩开他的手。可是却并非是因为厌恶和愤怒,而是恐惧和不安,所能够感受到的,除了那一缕微薄的温度之外,便只剩下死亡的气息。只是如此的感受,便不知为何,如此的难过。「我会让一切都得到挽救的,羿,包括你。」彤姬任由他握着手,躲开他的视线:「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不论是衰亡还是死,我都可以解决。」羿只是摇头,微微一笑。「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当你的路走到尽头的时候,能够感觉所有的付出都值得。」他说:「我希望你的追逐能够,有所结果。」那样的笑容,刺痛了彤姬的眼睛。就好像,洞见了遥远的未来和结局一样。如此悲伤,又如此的期冀。「作为凡人,这样的话未免太过于狂妄了吧?」「不,这只是作为父亲,对女儿的期许和祝福而已。」羿握着她的手,最后叮嘱:「等我死了之后,就离开这里吧。不要在困守在这个小小的聚落里了,你的未来和你所想要的,不在这里。」「太蠢了。」彤姬再忍不住勃然大怒:「你在说什么傻话?」可羿只是看着她。毫无动摇。「飞鸟张翅,旋风而上,是为‘羿,—」他轻声问:「作为神明,你将这样的自由给了我,可作为人,你什么时候才能张开翅膀呢?」彤姬愕然。呆滞着。「我死了之后,就不会有人再束缚你了,彤。你便自由的去选择,踏上什么样的道路,成为什么样的人吧。不要放弃,也不要失望,因为在路的尽头,一定能够有所结果,一定会有为你所留的报偿。相信我吧,这是我作为父亲的保证。」垂死的老人最后一次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像是触碰举世的珍宝一般。就像是当年触碰那个襁褓时一样。面对着死亡,并不悲伤,只是满怀着喜悦和平静。最后道别。他说:「我已见证了你,就像是你见证我一样。」当干枯孱弱的手掌失去最后的温度,从她的脸颊上滑落时,躺椅上的老人已经闭上了眼睛。断绝呼吸。不论如何的呼唤和呐喊。短短的七十余年的时光,同永恒的世界相较,不足一瞬,可是却又如此的狂妄和傲慢。轻蔑着既定的所有,我行我素的决定着自己的人生,尊崇着自己的道德和规则,并贯彻了这短暂的一生。自由的活着,自由的选择了死亡。命运、神明和死亡,都未曾让他低头。现在,他死了。寂静里,彤姬沉默着,看着那一张平静的面孔,想要说什么,可眼泪不知为何流出来。作为神明,羿是她的仇敌,可神明已经消亡了。作为凡人,羿却是她的父亲…但她的父亲却已经死了。成为人的第十五年,她第一次的,感受到,作为人的悲伤。然后,才发现,不知不觉,却早已经学会了作为人的喜乐和欢欣。当她成为太一,失去了所有的同伴。可当她选择去成为人的时候,却注定会失去更多。现在,她自由了,可是却对一切无所适从。世界太过于庞大,也太过于残酷。她已经看到了漫长的迷途。「我要走了,父亲。」在简陋的葬礼之后,她凝视着沉默的坟茔,最后道别。无人回应。可在幻觉之中,却依旧仿佛能够听到那愉快的笑声。遥远的余音回荡在天穹之上,随着风一起,追逐着她,向了远方去。即便是对于曾经的神明而言,旅途也依旧如此漫长又艰苦。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之后,她再一次的将精力投注到了往昔视为玩具的秘仪和炼金术之中去,以此为生。如此,孤身一人的游荡在大地之上。匆匆数年。她自九州之间跋涉,穿过了不知多少聚落,见证着繁荣和衰败,和平和战争,寻觅着往昔的遗痕。可即便是踏遍了曾经同伴们的聚所,依旧找不到任何神明存在的痕迹了。在昆仑山的最高处,在深海之中,甚至凭着飓风和木翼升至云层之上,寻找曾经属于自己的宫阙。可除了一重重尘埃和坍塌的遗迹之外,一无所获。神明们已经不再出现在于尘世之间,就好像舍弃了世界,将她一个人留在这孤独的世界里。可直到最后,当茫然的寻觅迎来终结,她再一次回到了大地时,那曾经被自己忽略的低沉鸣动,才变得如此清晰。来自大地之下。那浩荡庄严的奔流,贯穿山峦和河流,遍及一切,笼罩所有。名为龙脉的庞大存在。自奔流之中,熟悉的鸣动重叠在一处,如此熟悉。那一瞬间,自迟滞的恍悟中,彤姬终于迎来答案。他们无处不在。他们就在这里。这便是神明们最后的归处……将所有的一切神性和力量归于龙脉,将这一份职责,交托到凡人的手中。令神明自天命的桎梏中解脱。他们的灵魂化为奇迹和变化,同此方的大地和世界融为了一处,从此往后,凡人和神明具为一体。纵然这无穷的力量隐匿在每一个人的灵魂之中,难以窥见,但只要善加引导,恒久的维持的话,那浩荡的规模,终有一日能够真正的显现于尘世之间吧?从此,于这一片大地,于整个世界一同长存。或许,这便是往日白泽想要和自己商量的事情吧?如此离奇和夸张的计划,也只有那个家伙能做得出来了,也唯有曾经的自己,不能接受。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比彤姬还要更早的,察觉到了她的虚伪和野心。可即便是如此,他们却依旧让彤姬重新活在了这个世界上。作为人,去面对这一切。从此之后的时光里,她的足迹遍及了现境的每一寸角落,以人的视角,见证着永无休止的纷争。以不同的名字,从所有人的生命中经过。然后,以不同的作为,留下了截然不同的传说。见过她的人都将她当做了难以捉摸的幽魂,可没见过她的人,都将她的存在当做荒诞无稽的醉话和传言。一次次的漫长沉睡,又一次次的短暂苏醒。她早已经应该死去,可偏偏死亡未曾到来,即便是她刻意的寻觅,可每一次闭上眼睛,在漫长的梦境尽头,总能够看到,那一柄闪耀的彤弓。遗留在自己灵魂中的神之楔。或许这就是常仪和羲和所遗留的祝愿。因为她们的祝福,她无法死去,因为羿的期许,也无法放弃和停下。就这样,自神明和人之间徒劳徘徊,自世间疲惫的寻觅徒劳的追逐着永恒和超脱。可所得到的的,只有永无休止的循环。一次次的见证着徒劳的挣扎,一次次的迎来破灭和死亡。直到神明们死去。直到她渐渐的从人化变成了传说,她是曾经的帝俊,是曾经的精卫,是曾经的不死之鸟……在这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她渐渐变成世间升变的集合,一切变化和超拔的记录者,自无穷事象之中所蜕变而成的精魂。直到有一天,当她再度自沉睡中醒来,看向濒临崩溃的世界,诸神陨落之后的现境。还有那群自称为先导会的旅行者。他们游走在世界各处,向所有甘愿响应的人发出邀约,自毁灭即将到来的时候,描绘着属于所有人的未来和明天。以及,名为天文会的庞大存在。她再一次的开始了见证。就在其中,沉默的旁观着,见证着这属于人的伟大创造和时代,见证着他们所创造的奇迹和功业。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超过自己、超过曾经所有的救赎终有一日将在人的手中完成。可辉光之下,日复一日增长的,还有黑暗。她同样凝视着那一片扩散的阴霾。直到有一天,自那个幕后的推动者的口中,得知所谓的【救世主计划】的存在。「断绝所有的罪孽和地狱?依靠一个人?」她再忍不住嘲弄:「人类,还真是无可救药啊。」「或许你对人依旧无法信赖,但是没关系,你可以亲自把控,主导这一切!」会长微笑着:「我们可以救赎所有。」「不,你们什么都得不到。」她受够了那样空洞的笑容,转身离去:「留给你们的,只有悲剧和毁灭,仅此而已。」从那一天开始起,名为彤姬的存在自理想国之中消失无踪。只不过是一个旁观者的离去,仅此而已。甚至没有多少人察觉。当她最后一次,眺望着已经截然不同的世界时,便能够看到远方黑暗的太阳升起的模样,再无任何的留恋。就这样,将彤弓抛入白银之海的最深处,归还人世。她沉入了无数梦境的最深处。迎来无人搅扰的安眠。直到有一天,自命运之书的鸣动之中,再度醒来。她睁开了眼睛。槐诗,睁开了眼睛。看着她的面孔,还有笑容。她也在看着自己。如此愉快。「感觉如何,槐诗?」彤姬垂眸,俯瞰着怀中的契约者,低垂的长发宛若流水,从他的脸上划过,那么轻柔:「是否有从前任太一的失败中,得到些许的教训呢?「「…不好意思,没有哦。」槐诗茫然的眨着眼睛,思索许久,搜肠刮肚的想要找到什么值得自己警醒的地方,可到最后依旧毫无领悟,反而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不由得瞪大眼睛,震惊失声。「等等,那这么算来,你岂不是已经…」不需要死亡预感。那一瞬间,槐诗自她的笑容里看到了胜过深渊的恐怖和黑暗。话语戛然而止。僵硬。而彤姬依旧在微笑着,看着他:「已经什么?」槐诗吞了口吐沫,干涩的说道:「岂不是……已经,很辛苦很不容易了?」「是啊。」彤姬颔首,循循引导:「所以呢,要对一直为你辛苦付出、不计艰辛的善良温柔大姐姐,说些什么呢?」「谢谢彤姬!」槐诗呐喊,不假思索。于是,胜过深渊的恐怖黑暗无声消散,只剩下了甜美又愉快的笑容。然后,抬起了双手,毫不留情的捏着槐诗的面孔,风暴揉搓,直到他奋力挣扎着,低头求饶,才缓缓的收回了这微薄的惩戒。「最后,找到了吗,彤姬?」槐诗拨开蒙在脸上的头发,问道:「挽回一切的方法。」「没有哦。」她抬起两根手指在眼前,比划了一个渺小的距离:「还差一点点…不过很遗憾,世界又双叒要毁灭了嘛,估计也没机会再找了。」说着,她低头看向怀中的契约者,「那么,在世界毁灭之前,你会给我答案么,槐诗?」「我也找不到啊。」槐诗遗憾的摊手,最后保证道:「不过,我至少帮你一起找嘛。」他说:「反正,等我们拯救了世界之后,还有一大把时间呢。」在这短暂的沉默里,彤姬怔怔看着他,许久,嘴角微微勾起。无声的微笑着。她点了点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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