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了。襄陵之祸发生在十一月十四日, 他们在山林之中流窜数日，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半月有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元夫人因为高烧不退, 在昏睡中病逝，元璟、元瑶哭成了泪人。但褚天戈所带领的队伍还要继续赶路, 他们只能匆匆安葬元夫人，就地挖坑掩埋，在土坑边的大石头上刻下印记，当做记号。元璟道：“若襄陵之祸能够了结，我就回到这里，将母亲的坟墓移走，让她体面下葬。”易朝州也跟着哭了一场, 跟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全都死在襄陵了, 现在跟他关系最亲近的人就是元家人和赵琼爷孙。易朝州不只在为元夫人哭，也在为他的爹娘和亲人哭。赵老三哀痛道：“总是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赵琼轻声道：“我就是黑发人，但我也不想送白发人。”“人总归是要死的。你说要是死的人是我这老头, 那倒也没什么，反正不过一老胳膊老腿, 帮不上什么忙，也使不上什么劲。但是年轻人呢？人死了，留下俩孩子，无依无靠, 这可叫人怎么办？”赵老三揉了揉眼睛，道，“人老了，总是不免触景生情。一看见璟儿和瑶瑶哭成那样，我就想起你爹娘死的时候……”“人总得活下去, 这是爷爷你教我的。婶婶过世，元璟也要带着妹妹好好生活啊……”赵琼道。元璟和元瑶在为母亲的坟墓添最后一捧土，赵琼折了个树枝，让他们插在坟头。按照习俗，襄陵人在埋葬了亲人后，总会在他们的坟头插上树枝，等到来年，这支树枝就会长成一棵树苗，但是这个季节插的树枝不一定能成活。虽然襄陵地处南方，但是十二月还是能感到凉意。天气阴寒，丛林难行，褚天戈带领着五六百人，其中还有一些伤员和老弱妇孺，一天只能在山林中行进十余里。因为人多，野兽听到声响后就会躲开，所以他们也很难打到什么猎物。有经验的猎户在山林中走上大半天才能追踪到猎物，效率实在太低，这样打到的猎物还不够人塞牙缝呢。人吃不饱，赶路的速度就更慢了。而且赵琼这几日明显感觉到队伍中的抱怨声增多了，昨天还有人为了抢食物而打了起来。赵琼甚是担忧，她担心这些人不服管教，和褚天戈爆发冲突，做出什么不利于局势的事。“又要下雨了。”赵老三抬头望天，“老天爷是在可怜襄陵人啊。”“乱说，老天爷不可怜任何人。”赵琼翻了个白眼儿，“老天爷若真是可怜襄陵，那干脆不要让襄陵发生屠城之祸便好了。”“话不能这么说，别的城池皆被屠戮，唯独襄陵逃出了这么多人，不是老天庇护是什么？”赵老三慢吞吞地道，“现下，人人都道是老天爷在庇护襄陵，所以众人才可逃出生天。”“什么老天爷庇护……分明是褚家庇护。”赵琼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变低。“人心散了不要紧，重新把它聚起来便好了，人活着就需要找一个主心骨，老天爷就是襄陵人的主心骨。”赵老三拍拍腿，从地上站起来，“我去给伤患敷药，你歇一会儿，等下去采点药材。”十来天过去，受伤较轻的人伤口早已恢复，赵老三的工作量减轻不少。剩下没有痊愈的要么是断手断脚行动不便的人，要么是吊着一口气的重病患。赵琼脚踝的扭伤也早就好了，她现在能跑能跳，偶尔充当苦力去采药，得空了就教易朝州写字，还能帮褚世衍照顾照顾年幼的妹妹。现在她又多了一项新活——开解元璟，哄元瑶开心。丧母之痛没那么容易走出来，连和元夫人相处时日尚短的赵琼和易朝州都觉得伤心不舍，更别说母子感情一向极好的元璟兄妹。近来似乎雨水颇多，旱灾应该能有所缓解，但是襄陵城外的农田早已无人种地了。到了傍晚，果然下雨了。这次的雨并不是前两次的蒙蒙细雨，而是下得格外大，雨幕连成一片，雨珠砸落在叶子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天还没有黑，但是乌云已经完全遮蔽住了太阳。“赵琼，喊上元璟他们！跟着我们不要跑丢！”褚世衍大声喊，“我爹说可能会有山洪！”赵琼身上的衣服湿了大半，她打了个喷嚏，十分害怕自己会受风寒。哪怕山上有草药，治愈风寒仍然不是一件容易事，他们逃出襄陵时过于匆忙，连一件御寒的衣服都来不及带，现在天气转凉，身上穿的衣服还是单衣，不受风寒就有鬼了。地上的泥巴软成一团，滑溜溜的十分难走，赵琼摔了一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被磕破了，她疼得呲牙咧嘴。元璟把赵琼从地上捞了起来，半拖着把她往前拽，他眼神询问道：“走得动吗？”“膝盖就是破了点皮，没有磕残废。”赵琼揉揉膝盖，自己走了。另一边，元瑶脸朝下摔了一轱辘，易朝州惊慌地把她扶起来，“鼻子怎么磕流血了呢？”元瑶捂住鼻子闷闷地道：“不疼不疼，咱们赶紧跟上褚哥哥他们。”头发被雨水沾湿，软塌塌地贴在脸上，赵琼费力地跟在褚世衍身边，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她走着走着，忽然听到后面的百姓议论道：“赵翁说要下雨，果真下雨了……当真是老天爷可怜襄陵人？”赵琼心思拐了个弯儿，不大明白他们说这话到底是何意。又有一人又道：“赵翁通晓《六命鉴》，算命极准。若我们继续向前走，当真会得到老天爷的指示？”赵琼的心思又拐了个弯，搞不懂他们这是在唱哪一出。赵老三通晓《六命鉴》不假，但是他自己都说了，他算命大多数是不准的，赵琼也觉得爷爷算命不靠谱。还老天爷的指示？难道老天爷会告诉他们该怎么办？往哪里走？有人在前方喊：“前面有岩洞，够装下好多人！”褚天戈眉头一皱，道：“老弱妇孺和牲畜先进岩洞避雨，一个岩洞肯定装不下五六百号人，咱们必须分开避雨！”他很快作出了安排，秋扬、褚荣之带一部分人去别处寻找避雨之所，沿路刻记号，防止失散。赵琼一行人稀里糊涂地跟着褚天戈往前走，终于到了可以避雨的岩洞，赵琼抬头看看觉得这个洞穴的面积大得吓人。而且看内部构造，这应该是一个巨大的溶洞，里面有潺潺流水，赵琼往里面望的时候，可以看到黑漆漆的洞穴里面闪着粼粼的光，把耳朵贴在岩壁上还能听见不小的水声，这里面有暗河。易朝州忽然叫了一声，表情苍白得看着岩壁上方，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鬼地方也太多蝙蝠了！”赵琼抬头瞧了一眼，看见几十只蝙蝠整整齐齐的吊在岩壁上。这处溶洞极深，黑黢黢的洞口好像择人欲噬的野兽，一百多号人挤在洞穴口处，不敢往深处走。木料都湿了，没有办法砍柴生火，众人挤在一处取暖，想要利用体温捂干衣服。忽然有一个中年男人指着岩壁惊叫道：“你看那上面写了什么？这岩壁上有字，到处都是字！连头顶上都有！”赵琼眯起眼睛，向四周望了望，才发现昏暗的光线下，这岩壁四周居然都刻着石刻。她很快就想到了原因，襄陵历史传说颇多，传闻周朝的末代皇帝逃到了襄陵，然后死在了此处，甚至还在襄陵留下了血脉。襄陵是一个偏僻的小城，多年以来，偶有诗人剑客游历到此处，他们进入山林游览，就会留下这些石刻，在上面刻下自己的诗句。一部分石刻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似乎有些年头。另一部分的字迹还很新，甚至还有几个石刻上面还泛着朱红的颜色。“这石头上面刻了什么？”有一个女人问。赵琼认出这个女人是褚世衍的姨母。她看看众人，又看看人群中的爷爷和褚天戈，心中隐隐浮现了一个猜想，但是她犹豫了一瞬，又怕自己猜错，于是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说。元璟阅读岩壁上刻的字迹，眉头越皱越深，他也闭着嘴巴不吭声。褚世衍不像赵琼和元璟这般顾虑众多，他上前两步，扫了两眼岩壁，开口道：“上面是诗，有的写襄陵山林景色美丽，有的歌颂周皇帝逃到襄陵后和这里的一位美丽女子发生的爱情故事……还有的在写，周朝灭亡突然，千古基业也毁于一旦，十分令人惋惜……”他目光定格在字迹最新朱红颜色最鲜艳的那个石刻上，同样皱起了眉毛，不再说话了。赵琼知道那首诗在写什么，元璟也看到了。那几行字大致的意思是——周朝三百年而亡，不是因为天意，而是因为统治者残暴。因为暴政，百姓才会揭竿起义，诸侯国燕才会趁虚而入夺了周王室的天下。刻下这个石刻的诗人字里行间都充满讽刺之意，如果赵琼没有理解错的话，他不是在讽刺周朝皇帝残暴，而是在讽刺燕朝皇帝残暴。他是在暗喻，周朝因暴政而灭亡，如今的燕朝也该因暴政而灭亡。……太巧了。如果褚天戈此时已经有了起事之意，他看到这个诗就该顺理成章地带领众人反了。这简直是鼓动人心的天赐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