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带进山里的牲畜几乎已经被吃光了, 就留下几匹比较健壮的马。队伍中还有几个断手断脚的伤员，不方便行走，这些马是要留下驼人的, 不能吃。褚世衍、褚河和褚天戈一队，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几个姓褚的孩子, 以及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他们的队伍有一个明显的弱点，那就是孩子多。留在褚天戈这边褚家的人一共被分成了三队。褚天戈所在的队伍算一队，赵琼等人所在的队伍算一队，剩下那一队的人，赵琼并不怎么熟。褚家子弟大部分都在褚天戈这一边，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在褚荣之那一边。如果众人四散奔逃, 以后可否会有相见之日？如果他们中的某一队被进山的秦王军搜到了, 等待他们的恐怕只会有一个结局——成为剑下亡魂。但是只有分开逃才能博得一线生机。从他们逃出襄陵，就一直是拿命在赌。赌输了就会死，赌赢了就能多苟延残喘一会儿。褚天戈让众人压低声音, 趁着雨势大向不同的方向逃。来不及说道别的话了……赵琼几个孩子被赵老三拽着往洞穴口走，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听到褚世衍对即将离散的亲人们说：“保重。”“若能在躲过一劫，咱们去山那头的承平县汇合……保重了，诸位。”褚天戈低声道。赵琼看向爷爷，正要说些什么, 却忽然被一个褚家的年轻男人给背了起来。“你腿短走的慢，我背着你还能走得快些。”他转头向同族道，“赵翁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也得找个人背着, 还有那个年纪最小的小姑娘，都要多照顾一下……”话还没说完，赵老三也被人给背了起来。他连连道谢，没有拒绝。因为赵老三知道自己身体状况不好，老年人骨头又脆，雨天路滑，摔一下可是要断腿的。走得慢的老人和孩子都被身子骨壮实的男人给背了起来，他们走到洞穴之外，一头扎进了雨幕之中。不知该说这雨下的是时候，还是不是时候。如果这雨水能够多早几个月，南方诸镇的旱灾就可缓解，死的人或许会少一些。赵琼耳朵尖，她隐约听到方才走出洞穴的那一伙襄陵百姓念叨：“老天爷垂怜，正好下起了雨，赵翁当真神机妙算……”听到这里，赵琼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她知道算命是骗人的鬼把戏，可人到了绝望的时候，也只有把希望寄托于老天爷，才可以让自己安心一些。褚天戈让赵老三算命以安人心的谋划落空了一半。原本他是想借此机会让众人团结一心，好前往山脉另一边的承平避难，可是现在秦王军已至，人散了。这回能活下来的，会有多少人？不管活下来的人有多少，褚天戈都已经做到了他能做的极致。他尽力了，剩下的就看襄陵百姓的造化了。赵琼的衣服还没烘干就又被淋湿了，雨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她视线有些模糊，于是抹了把脸。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绿色，一呼一吸间全是泥土的气息，赵琼不知道背着她赶路的那个褚家子弟到底是谁，只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摇摇晃晃。他们跑得越远越好，藏得越深越好。赵琼睁大眼睛左右张望，发现褚天戈他们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了，不由觉得心情复杂。赵老三早年走南闯北，是个有见识，他指挥着众人道：“向往北边的山头走，翻过那个山头，这样军队就看不到咱们了。然后顺着坡度比较缓的那一面往前走，不要走陡坡和峡谷，如果有山洪来了咱们躲不过。”“山洪？”元瑶脸色苍白，被吓得不轻。“避开了峡谷，就不会被山洪冲走了。”元璟温声安慰妹妹。兄妹俩刚经历了丧母之痛，来不及伤感就要再次逃命。好在他们都是坚强的人，哪怕活得再艰难，也要努力活着。易朝州突然打了个喷嚏，紧接着赵琼也打了个喷嚏。南方气温偏高，如今已至腊月，下的不是雪而是雨，寒气逼人，冷风直往脖子和裤腿里灌。如果下的是雪，现在的情况还算好些。南方诸镇缺了几个月的雨，老天爷好像要在今天把所有缺的雨水都给补上，雨势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赵强感觉到背着她的人正在微微喘息，她挣扎着从那个男人背上爬了下来，坚决道：“咱们已经逃得足够远了，军队人多，走得估计还没咱们快呢，我自己下来走就可以了。”易朝州道：“你们已经很累了，再背着我们赶路，速度会变得更慢，还不如我们几个小孩在地上走比较快……要不你们就背着瑶瑶和赵爷爷罢，我们仨年纪大的下来走。”队伍随行的，还有另外两个女人，她们裙摆破碎，蓬头垢面，不复往日容光。褚世衍曾经跟赵琼说过他有几个关系比较亲近的长辈，她勉强认出其中两个人是褚世衍的二叔和二婶，也就是褚天戈的弟弟弟妹，还有一个是年长褚世衍八岁的堂兄，剩下的那个女人是他的表姨，不姓褚……至于其余几人，赵琼就认不出来了。所有人都不说话，闷头往前走，一刻钟都不敢耽搁，生怕他们步子慢了一点，秦王军就会追上他们。赵琼并不是不害怕，她只是喜欢往心里藏事儿，因此没有其他孩子表现得那么明显。面对生死危机，有几个人能够做到毫无惧色？也不知走了多久，赵琼的腿跟灌了铅似的那么沉，她透过茂密翠绿的树叶间隙看天空的太阳，想要辨认一下时间，但是层层叠叠的乌云遮蔽了所有，天色阴沉，好像已经要步入夜晚了一样。“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歇一歇罢，孩子们也撑不住了。”褚二叔道，“咱们找个隐蔽之所歇息一晚，瞧现在的天黑成这样，离入夜也不远了，还是暂且不要赶路了。赵翁觉得呢？”赵老三颤巍巍地从一个年轻人背上下来了，他叹气道：“就这样罢，先歇一歇……”元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他腿软得走不动路。易朝州之前经常帮父母干重活，倒还好些。赵琼半靠着树，强撑着不让自己坐在泥泞的地上。褚二叔生了一副国字脸，长相忠厚，他让两个年轻的男人到附近转转，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藏身之处。不一会两个人就回来了，说那边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岩洞，洞穴有点小，不晓得能不能进去那么多人。“挤挤应该够了。”褚二叔带人过去。赵琼几个孩子互相扶着，咬牙拖着酸疼的腿往那边走。洞穴挤是挤了点，但是众人依偎在一处正好取暖烘干身上的衣服，在这种危机关头，也顾及不上什么礼数了。赵琼道：“我刚刚看见外面的树上有野果，落到地上了几个，咱们捡一些回来吃罢，走这么久的路，不吃点东西身体会垮掉的。”野果数量有限，众人多分了几个人出去，分头寻找落在地上的野果。……“狗子，我瞧这地上的痕迹怎么这么像脚印？”一个身着黑色铠甲的士兵指着地上泥印子道。另一个被唤作狗子的士兵走过来，瞪眼瞧了瞧地上的泥土印，忍不住骂道：“这鬼天气……雨水一冲，谁还看得清地上的印子到底是个什么啊！”“那便继续找罢……”士兵耷拉着脸，没精打采地道。雨珠打在铠甲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这种声响连成一片，叫人听了心烦意乱。军队行军速度过慢，不利于在山林间行进，领头进山里的人也不是个傻子，他分出去了几十个伙士兵对周围进行侦查，一旦查到蛛丝马迹就回来汇报，让大部队往那个方向赶。他们追击的这伙暴民似乎有个脑子很精的人领路，他们有好几次都扑了个空，明明看到了远处的山脉有篝火升起的烟雾飘荡，但赶过去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哎哟哎哟，我肚子疼！”狗子脸色发绿地捂着肚子叫了起来，“都怨我，中午不该吃那个果子的，尝着味道好，没想到居然会让人拉肚子。”“你这家伙就是好吃嘴，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果子呢，就往嘴里塞，还好没有中毒！”他的同伴笑骂道，“赶紧给我滚蛋，把你肚子里的东西给清清干净，拉屎的时候跑远点，老子不想闻到臭气！”狗子捂着肚子跑远了。……赵琼正在拾地上的野果，树上有苔藓，太滑了，所以她不敢爬树，只能摇落一些果子，再把它拾起来。她忽然听到树丛另一边有响动，紧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出现了。那个男人似乎骂了句什么……赵琼没有听清。在那个男人声音响起的一瞬间，她脑子就嗡地一声，仿佛被一柄看不见的锤子砸中了，一股寒意遍布全身。赵琼没有听过那个男人的声音……她悄悄俯下身，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间隙看到了一抹黑色的铠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