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琼不用猜就知道赵老三心里想的什么。她是个女孩子，爷爷打心底儿觉得她应该嫁人生子，现在呢，赵琼为了人身安全一直扮作男孩，将来可怎说亲？首先这事说出去名声就不好听，而且赵琼的娘死得早，也没个长辈教导她怎样才能做一个正儿八经的姑娘家。赵老三一直觉得赵琼像个男孩儿一样爬树打架玩弹弓斗蟋蟀都是他没教好，而事实上赵琼就是这么个性子，她玩这些只是为了新鲜以及打发时间。赵琼平常的娱乐项目少得可怜。看书、听赵老三说书、上街逛……除了这些，她就没法干别的事儿了。赵琼简直无聊到发慌。赵老三支使赵琼收拾屋子，他年纪大了，腰背不好，即便他自己想收拾，赵琼也不肯让他这么做。这屋子一看就是很久没人居住，房梁上结了一层蜘蛛网，床板上落满了灰，赵琼拿着抹布擦了又擦，才把屋子给拾掇干净了。赵琼在举着竹竿把房梁上的一层蜘蛛网给绞下来，她在扫地的时候还发现墙角有一窝老鼠仔。正好茶馆后院养了一只老猫，赵琼面无表情地提溜着猫的后颈肉将它带到了屋子里，十分钟过后，老猫心满意足的咀嚼着老鼠的尸体，赵琼也心满意足地继续打扫房间。待一切收拾妥当，赵老三喊住赵琼，准备一起去元家那里看看。“爷爷，元掌柜知道我是女孩子？”赵琼迟疑了一瞬，说道。赵老三道：“他当然知道。我去酒楼里见他的时候他还装作不知道你呢，但是他骗不过我。”赵琼沉默片刻，“其实我觉扮作男孩挺好的。”赵老三又要被孙女气得翘胡子了，“你这孩子总爱说胡话。”“我可没说胡话，”赵琼摇摇头，“你瞧别的女子皆是温顺守礼，哪像我整日疯跑，别的女子端庄淑雅，哪像我这样随心随性？当男子挺好，我不用守那么多规矩，我就是爱当一个自在的人。”赵老三看了赵琼半晌，道：“可惜了，你非男子。”赵老三一直知道赵琼早慧，她不止善于识记，而且善于思考。他给她讲了什么故事，赵琼不止能完整复述，而且还能针对这个故事发表一番自己的意见。最最让赵老三记忆深刻的一次，便是赵琼六岁的那年。他给赵琼讲，燕的将领在率军攻打周朝时，曾经俘获了周朝将领，燕劝说他归顺，但周的将领宁死不屈，燕军感慨于他的气节，居然就把他给放回去了。赵琼听到这里，当即就不屑地表示：“放过是不可能放过的，身为诸侯国的燕却攻打宗主国，本来就是不义，放周将领回去，只是在显示大度，想占一个‘义’的名头罢了，说到底还是虚伪。”赵老三听到赵琼的话后大吃一惊，这并不是一个六岁小孩能说出的话，当时赵老三就觉得自己这孙女是个神童。他既感叹赵琼的聪慧，同时又不免为她感到惋惜。赵琼聪慧，但这聪慧能用到什么地方呢？她是女子，不当官不科举，有这等才华也只能荒废掉。所以在后来，赵老三就对孙女多加纵容，她想学什么就学什么，赵老三也不拿女子无才便是德那一套拘着她了，一是他不想赵琼的才华被埋没，二是他想看看赵琼能学到哪种程度。“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方式挺好的，爷爷你不用总担心我嫁不出去，我已经做惯了男孩子了。”赵琼说，“到了元家，你莫要再提结亲之事。”赵老三瞥了孙女一眼，道：“你未免也太看轻你爷爷了，他们反悔便是反悔了，我若上赶着让你嫁给元家孙，岂非更让人看轻？”赵老三称不上是什么有气节的人，但他是一个有气性的人，关系当断得断，亲事作废就作废，绝不反悔。上午和易朝州满城乱逛，赵琼差不多已经把整个襄陵的路线给记了下来，本来这城也不大，主干道就那么几条，很容易就能找到地方。赵琼和爷爷一起走到元家酒楼，看到酒楼上面的招牌都被卸了下来。元掌柜不在，负责搬运桌椅的伙计也不在，赵琼往里看了看，发现桌椅才搬了一半，她不禁感觉有些纳闷。赵老三走到旁边的一家店询问元家酒楼发生了什么，从店掌柜口中得出了令人意外的回答。“这酒楼啊，生意不好，亏本好久了，元掌柜这才下定决心把铺子给卖出去。结果呢，下午他搬东西不小心撞到脑袋了，血呼啦一下就冒出来了，人倒在地上，不知道死没死。”邻家的店掌柜目睹了全过程，他悲观地道，“我估摸着是活不成了。”赵老三傻眼了，赵琼也傻眼了。才隔了几个时辰的工夫，怎么就发生了这档子事儿？赵老三急忙追问：“那人呢，送去哪儿了，可有送去医馆救治？”“那几个被元掌柜雇来伙计把人抬走了，应当是送去了医馆。”邻家掌柜说，“至于是哪家医馆，这我就不清楚了。”“爷爷，我们怎么办？”赵琼问，“你记得元家家住哪里吗？我们要不要去看他？”“唉，世事难料，当真是世事难料。”赵老三忍不住叹道。“世事难料”大概是这几天赵老三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儿了。“只听我拜把子兄弟说过他家住哪，没去过。”赵老三道。赵琼出了个主意，“头上流血送医馆，这应该挺显眼的，可能还有别的人注意到了，咱们沿路问问，也许有人知道元掌柜被送到了哪个医馆呢？而且伤得这样重，应该会去最近的医馆罢。”爷孙俩又多问了几个街边店铺，得知了离这里最近的医馆的大致方位，然后赶紧走了过去。赵老三脸上表情十分着急，他和自己那拜把子兄弟感情极深，要不当初元家也不会轻易允诺结亲，赵老三于情于理都不希望兄弟的儿子出现什么意外。赵老三刚一踏进医馆，就直奔郎中火急火燎地问道：“你这里可有接诊一个头上流血的中年男人？”郎中道：“有一个，姓元，敢问老人家是……”“那人现在怎么样了？”赵老三问道，“那是我老友的儿子，老天保佑，可别出现什么意外！”郎中轻轻一叹，道：“人……还没醒，他头撞得不轻，若隔上三个时辰还未醒来，怕是凶多吉少！”“这好好的，怎么说这样就这样了？”赵老三觉得难以接受。赵琼同样大感意外，她上午才和元掌柜打了照面，没想到才一会儿时间不见，他就成了这副模样。“头部受伤的病人，最忌胡乱挪动，那几个把他抱过来送医的伙计本是好意，却让他头上的伤势加重了。”郎中惋惜道，“他人在后面躺着，你若想看，可以去看看。”赵老三愣了片刻，似是没反应过来，还是赵琼拉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跟着孙女一起去了医馆后面。赵老三一眼就看见了头上缠一圈白纱的元掌柜，那白纱上沾染着斑斑血迹，看上去很吓人。他又想到自己那个被人打死的儿子，不由心中一怮，险些落下泪来。元掌柜的妻子儿女围坐在他床边，脸色皆是十分悲痛。“你是……”那女人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立即起身问道。赵老三抹了把脸，“我是来看看故友之子的，却没想到……”元夫人一怔，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讶异道：“你可是赵恩，赵伯？”“正是。”赵老三微微点头。赵恩是他的本名，因为他在家中行老三，别人都叫他赵老三。元夫人把目光移向赵琼，表情更惊讶了，“这又是……”“我是赵琼。”她回答道。“原来如此，看身量和我们元璟差不多大，年纪也应当差不多。”元夫人眼神变得柔和了，“真是个俊俏少年。”赵琼一愣，接口道：“这词儿用来形容你儿子也挺合适……”元夫人的儿子听到后表情微窘。赵老三眉头一皱，他注意到元夫人甚至没听说过赵琼是个女孩。赵老三没见过这元家儿媳，元夫人能认得出来他，可能是因为她丈夫提起过，但是元家儿子居然死死憋住结亲之事连妻子儿女都不知会一声，这让赵老三大感恼火，心中认定元家儿子压根儿就不想与赵家结亲。可看看自己兄弟的儿子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的样子，赵老三又觉得气不起来。最终他只能苦笑一声，在一旁看着自家孙女原本的结亲对象声音温和地同她说话。“我的‘璟’不是风景的‘景’，”他向赵琼解释自己的名字，还比划了一下怎么写，“这是我妹妹元瑶，我十一岁，我妹妹六岁。”“我九岁。单名琼，琼楼玉宇的琼。”赵琼笑道，“咱们还真是有缘，名字的偏旁部首一模一样。”可不是有缘吗？这名字就是在元家老爷子的撺掇下取的。元璟的妹妹元瑶生得玉雪可爱，一双杏眼大而有神，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赵老三瞧了瞧元家兄妹俩，他们都生了一副好皮相，但赵老三觉得这俩兄妹都没有赵琼的眉眼好看，尤其是赵老三心里有气，怎么看元璟怎么不顺眼。“别担心，你爹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有事的。”赵琼出言安慰。年纪最小的元瑶哭红了一双眼，赵琼从兜里掏出一只草编蚂蚱，塞到她手里哄她开心。元璟面上还算沉稳，他毕竟是年长之人，没有像妹妹那般哭闹，但眼神依旧很不安。元夫人拭去眼角的眼泪，道：“你快回去私塾上课罢，耽误了读书，小心先生又要罚你。”元璟抿唇道：“我向先生告过假了。”赵琼看了看这一家子人，觉得自己不便插进去，于是就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赵老三。赵老三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他立刻明白了赵琼的意思，开口道：“你们且放宽心，大概是碰得很了才晕了过去，我和孙儿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先走了。”元夫人忙道：“赵伯慢走，你可有落脚之地？不若到我家来歇息歇息。”“不必了。”赵老三摆摆手，正欲退出医馆，脚步却忽然顿住了，他深深叹息，又道：“望贤侄平安无事。”“我也希望他平安无事。”元夫人抹泪道。赵琼爷孙俩刚一走出医馆，赵老三就又敲了赵琼的脑壳。“哎呦！爷爷，你怎么又打我。”赵琼捂住头痛呼。赵老三道：“不要总是乱说话！”“无所谓了，反正我不用和他们家结亲，闹笑话又如何？”赵琼道，“我看他们压根就没想和咱们家结亲，他们总不会连结亲对象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啊！”“人都那样了，怨也怨不得了。”赵老三道，“他们不想结亲，你也不想结亲，那就这么算了罢。再想也没意思。”“不知道元大叔能不能熬过去。”赵琼道。“听天由命罢。”赵老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