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受到了姬穆三人的连累, 好不容易逃出山林的襄陵父老才落得如此下场。褚天戈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打算把此事敞明了说。他做事一贯谨慎，怕忽然遇到朝廷发布的通缉令, 所以一路上都用斗笠遮面，姬穆三人应当认不出他来。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姬穆认不出褚天戈，却可能认得出赵老三等人，毕竟他们头上没带斗笠。将此事摊开来说，姬穆可能会对他们心生隔阂，但若是将此事隐瞒，万一将来姬穆知晓，他定会心生疑窦。褚天戈已经准备好了说辞, 他要将这件事情的影响降到最低。秋扬进去了约莫两刻钟, 然后又有一个士兵叫褚天戈进去了。褚天戈脖子上的刀剑仍未放开，但他观那个士兵神态颇为客气，于是心里一动, 感觉有了底。他进到营帐中的时候，帐内站着三个人, 秋扬、齐王，以及——姬穆。褚天戈下跪叩拜，“草民褚天戈，叩见皇上。”姬穆叫他起来了, 然后问话，“是你刺死了姬衡？”“正是草民。”褚天戈答道。“姬衡乃皇族中人，你刺死了他，不怕被安上一个谋逆之名吗？”姬穆道。秋扬在旁边一听，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问题回答不好可是要治罪的。褚天戈面色不变，语气不急不缓，“当日，姬衡兵临城下，前来襄陵整治鼠疫的皇宫太医柳夏持免死金牌行至城外，要求姬衡停止这等残暴之举，姬衡不允，于是柳太医高呼‘柳氏只忠仁德之君’，而后赴死。人都道秦王意图谋反，才连连攻打数城，并行屠城这等残暴之举。这流言也就骗骗普通老百姓罢了，若无姬征的命令，秦王父子哪敢如此放肆？”“柳太医为何要阻止姬衡？因为他不忍看到襄陵生灵涂炭。柳太医为何要说他只忠仁德之君？因为姬征是一不仁无德之君！”“草民之心和柳太医之心，是一模一样的。若要挑出有什么不同……柳太医独身赴死是为大义，草民刺死姬衡只是为了自身安危和亲人安好，草民不忍家乡变成埋了无数白骨的坟场。”姬穆点了点头，心中也不免浮现出一抹悲凉。他一路逃亡，风餐露宿，看到了以前当皇子时从不曾看到的民间惨状，对于百姓所想也更加能感同身受了。“秋扬说，你想投靠于朕？”姬穆笑了笑，“朕不过一败家之犬，你们好不容易出逃，为何不找个地方安稳度日，反而要投靠于朕？姬征势大，朕势小，这一不小心，可是连命都要丢掉的。”齐王眼神一动，开口道：“皇上万万不要如此想，您才是燕正统皇帝，姬征一反贼，是坐不稳龙椅的。”姬穆抬了下手，齐王顿时闭上了嘴，将视线转向褚天戈。“草民的家乡没了，亲人皆是离散，原本还有五六百人随着草民一同逃出了襄陵，但因为秦王军的追击，这五六百人有大半都葬身在了深山之中。”褚天戈声音难掩悲痛，“南方诸镇鼠疫泛滥，北地多有战乱，中原也不是我等归宿，征粮征兵频繁，旱灾来临，饿孚遍地，这天下这么大，却找不到一个容身之所。我等一同逃出襄陵，家财散尽、妻离子散、死伤惨重……如何能找到平安度日的地方呢？”“草民没有柳太医那样的大义，心中所思所想只有亲人和襄陵父老……是谁害得草民背井离乡？是谁害得草民亲人死的死散的散？襄陵城中有数千人，经历此劫后，又有多少人活了下来？”“草民逃出襄陵的这些时日，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时时刻刻都有一种烧心燎肺的痛苦伴随着我，每天一闭眼，就能听到襄陵百姓凄惨的哀嚎……草民身负血海深仇，若忘却此仇，草民良心难安，可若不忘此仇，草民难道就任由自己这样煎熬下去吗？“草民前来投奔皇上，是要为亲人、为惨死的襄陵父老讨回公道。”“和你一同逃出来的五六百人，全都没了？”姬穆眼中流露出些许不忍。“没了。”褚天戈道，“只剩十余人。”姬穆又问：“你的亲人……”“父亲和堂弟尚在，儿子也在，其余亲人……一部分死了，一部分失散了。”褚天戈深呼吸一口气，“请皇上恕罪，草民有一事要说。”姬穆道：“说罢。”“这并非是草民第一次见到皇上，”褚天戈缓缓道，“草民第一次见到皇上，是在前往武陵城的官道上，当时草民头上戴着斗笠，皇上现在认不出来也是正常。”姬穆一听，顿时脸色大变，“你就是那群流民的……”“草民带领的那群流民，就是从襄陵中逃出来的百姓。”褚天戈平静道，“秋扬也在人群之中，只不过他没有认出皇上的形貌……请皇上恕罪。”姬穆脸色复杂，他欲言又止地看了褚天戈好一会儿，才道：“恨朕吗？”“草民斗胆，要说一句实话。”褚天戈扑通一声跪下了，道，“草民好不容易和襄陵父老逃出生天，却在前往武陵的道上遭此劫难……若说草民心中没有怨天尤人过，这是假话。”姬穆静静地听着，也没有叫褚天戈起来。“但是，草民在姬衡兵临城下的第一瞬间，便知道害我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是谁了。”褚天戈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草民等人在官道上遭遇了官兵砍杀，从表面上看这是由于皇上到来才引来了官兵搜查，但实际上呢？如果不是姬征的命令，那些官兵又怎会来此？姬征是谋反之人，皇上也是因为姬征才落到如此田地，皇上没有错，真正有错的是姬征那个可耻的反贼！”最后一句话，褚天戈说得咬牙切齿，眼珠子都红了。看他如此表现，姬穆反而放下了心。“你认为姬征才是反贼？”姬穆道 ，“朕在民间躲藏多日，听到有百姓说朕是一个昏庸之人，只有姬征才可平复外邦之乱，朕只会让燕乱上加乱。他们觉得姬征才是正统，朕是反贼，那你又如何认为朕是正统，姬征是反贼？”“齐王发布了文书，言福康大公主保存着先皇赐下的兵符，难道这还能作假吗？草民的挚友秋扬身处官场，在宿阳任职十余年，他又怎会不知谁才是燕的正统皇帝？”褚天戈道，“再者……褚氏只忠仁德之君。”“……你且起来回话罢。”姬穆道。“谢皇上恩典。”褚天戈从地上站了起来，神情谦卑恭敬。他心知自己的说辞应该没有差错，而姬穆确实是个比较好说话的人。“你们二人就这样来投奔朕了……但朕为什么就要收下你们呢？”姬穆语气淡淡，“你二人有何才干？”秋扬笑了，他道：“草民早年科举中探花，一手文章写得名动宿阳。在兵部任职时，尚书大人年老不管事，兵部官员借利谋私、拨调公款中饱私囊，兵部大小事宜，有八成都是草民在操持。草民的才干，皇上应该再清楚不过了。”褚天戈拱了拱手，道：“草民的先祖曾在朝廷任职，官至首辅，后来被贬官，褚氏才在襄陵扎了根。草民这些年未曾考取功名，才学也不如秋扬，如果草民空口说白话，说自己是一个有才之人，想必皇上也不会信。草民唯一能向皇上确保的，只有‘忠心’的二字。”这话可以说是讲得十分漂亮了。秋扬当然有才，褚天戈当然也有才。秋扬一身才学，在兵部任职时办事妥帖，从未出错；褚天戈能率襄陵百姓破城而逃，更是杀死了姬衡，可以说是有勇有谋。而姬穆刚刚想问的，其实也不是他们俩有什么才干，他只是想问清楚一点，让秋扬和褚天戈表个态，“你们俩有什么是值得我收的？你们能对我忠心吗？”——这才是姬穆真正想问的话。果不其然，姬穆思考了片刻，然后摆出了一张和颜悦色的脸，“能得秋扬和天戈相助，朕心甚慰。”褚天戈心里猛地一松，心道稳了。一个半时辰之后，褚天戈和秋扬才从齐王军的驻扎地出来了。姬穆问了他们很多问题，尤其着重问了褚天戈究竟是怎么从襄陵中逃出来的，褚天戈一一回答，态度不卑不亢，叙述清楚，从始至终都很从容，这让姬穆很是赞赏。姬穆本想直接让他们两人留在齐王军的驻扎地，但褚天戈说还有亲人在客栈歇息，姬穆想了想，便道：“齐王府邸在岳岭城，你们之后携亲眷跟随军队，跟朕一同去岳岭。”褚天戈应下了。在回客栈的路上，秋扬道：“姬穆不可能这么快就信任咱们。”“无所谓，我只需要取得留在他身边的机会。”褚天戈道。秋扬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凡事都是争取来的，秋扬。”褚天戈道，“活命是争取来的、权力是争取来的、信任也是争取来的。因为咱们努力争取活命的机会，所以才能够逃出襄陵，如果就那样认命了，咱们早已被埋在城外，化为白骨了。姬穆不信任咱们不要紧，咱们就做可以取得他信任的事。”“也算是赶了个‘好’时候罢。”秋扬一哂。齐王拥立姬穆为皇，姬穆接受了齐王的帮助，就等于受了齐王的钳制——他，无人可用。姬穆要借齐王的兵、用齐王的人、住齐王的地方。齐王的兵，姬穆指挥得动吗？齐王的人，姬穆使唤得动吗？齐王的地盘，不是他姬穆的地盘。姬穆需要培植自己的亲信。而褚天戈和秋扬正好送了上门。两个心机深沉的人精相互对视，表情都深得让人看不懂。作者有话要说：咋办，作收每破百该加更了，但是我是一个没有存稿的裸奔党，最近还卡文，加更只能等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