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围坐一桌, 元璟开始了漫长的讲述。从他和褚天戈等人在雁棱山脉中相遇，到在城镇官道附近遭遇官兵砍杀，所有的事情巨细无遗。还活着的女人和孩子被官兵抓走, 孩子全都被人牙子领走，女人则被卖入青楼, 有人被兽性大发的官兵当场强奸，有人不堪受辱直接选择自尽……元璟在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从始至终语调都很平稳，他眼睛盯着摇曳的烛火，不去看赵琼等人。微弱的灯光照得他的侧脸有一大片阴影，赵琼不太看得清他的眼神，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开开合合，面容平静到不可思议, 仿佛他口中所说的这件事情与他全然无关。褚建之双手捂住脸, 喉中发出压抑不住的哭泣和低吼，褚时勉站了起来走到窗前，背对众人, 肩膀不住地颤抖。湘玲的爹娘在襄陵城破时便死了，她的母亲并没有遭受这样的屈辱, 可这也不能说是幸运。跟随着褚天戈逃难的一帮人在遭遇官兵砍杀之后，活下来的都是女人和孩子，而且大部分女人都是褚家亲眷。赵琼捏紧拳头，没有哭, 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眼泪和表情都无法表达赵琼内心的愤怒，仇恨之火烧燎心肺，五脏六腑都在承受着煎熬。有那么一瞬间，她产生了一种想要不管不顾毁灭一切的冲动，可是该去毁灭什么呢？她的仇人身在何处？赵琼的仇人到底是秦王父子、是坐在皇宫龙椅上的那个、还是身处南方的那个？她甚至不知道哪些在官道上骑马砍杀百姓的官兵都姓甚名谁。最让人痛苦的不是身负仇恨, 而是报仇无门。赵琼遭遇了太多的事，听过了太多的悲剧，她失去过很多亲人朋友和许多熟悉的襄陵父老，她至今不知道爷爷的下落。他是死在了那场砍杀之中，还是能侥幸躲过一劫呢？就算他侥幸躲过一劫，也可能会老死病死。如果爷爷现在还活着，他也已经七十多岁了，名副其实的高寿，若赵琼无法尽快与他相见，恐怕爷爷就会老死了，他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瑶瑶这些年流落风尘之地，在宿阳一家有名的舞坊中当舞女，因为她容资绝色，舞技出众，宿阳富家公子皆是争相与其相见。我在清查贪官赃款的时候得到了瑶瑶的消息，帮她赎了身。”元璟眼中浮现出一抹阴翳，他从牙缝里头挤出来几句话，“她在舞坊的时候，人们称她‘瑶姬’，‘瑶姬’艳名远扬，我帮她赎身还闹出了不小的风波，其中不乏那些在官场上看我不顺眼的人推波助澜……之后，皇上听到了风声，他借皇后的名意宣瑶瑶入宫，然后封她为妃。容不得我拒绝，容不得我反抗，我世上唯一还活的亲人就这样进了后宫。”元璟话语中的愤怒和不甘简直要溢出来了，他继续道：“那几个推波助澜的人，我后来都把他们给送进了牢狱里——可即便这样，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你年少成名，遭人嫉妒，身担要务又深得皇上信任，那些人当然要把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赵琼道，“我想问问你，你进入官场也就这几年的功夫，如何能爬到现在的位置？”“当年被我人牙子贩卖，因为我会读书写字，所以被卖到了一个富人家里，给他们家少爷做书童。”元璟道，“不到一年功夫，他们家遭了难，家中仆人全都被转卖，我从人牙子的手里逃了出来，流浪了很久，打算随便在哪儿找个活混日子……然后我遇到了一个贵人。”赵琼见他神情不同寻常，于是追问道：“贵到哪种程度的贵人？”“皇亲国戚。”元璟道，“旁的事我就不能再与你说了，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怕此事过于机密，告诉你只会连累你。”赵琼扬起眉毛，“这皇亲国戚对你有恩？”“他对我有恩，我对他有仇。”元璟微微一笑，眼里却尽是阴寒。他看了赵琼一眼，语气极轻地道：“赵琼，我活了那么多年了，悟得了无数道理，你知道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那个顿悟是什么吗？”“是什么？”赵琼抿起唇。“人要想好好活着，首先要找对路。找对路了还不算完，因为你太弱小了，你需要先给自己找个靠山，然后慢慢壮大自己。”元璟声音低沉，“最后就是做人啊……心不能太善，黑心黑肝的人往往能活得更好。”赵琼笑了笑，认同道：“确实是这么个理儿。”“我等背井离乡、与亲人失散，我们为何会沦落至此？”元璟自问自答道，“因为我们无权、无势。秦王父子为何会行屠城之举？因为他们背后靠着皇上。为何皇上要下令屠城？因为他是天上地下最大的那个人，他碾死人就像碾死一只虫子一样简单……我不想再做虫子了，要做也要做一只老虎。”“一只黑心黑肝的老虎？”赵琼嘴里说着貌似调侃的话，神情却着实轻松不起来。元璟低低地笑了一声，“是个好形容。”都变了。褚建之脸上全是皱纹，明明他才四五十岁，却老得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褚时勉至今不肯娶妻，身负血海深仇的人根本无法安稳地生活。湘玲原本该被长辈们千娇万宠着长大，经此一劫却和元瑶一起沦落风尘。而赵琼自己呢？她低头看着白皙手掌，上面起了一层薄薄的茧，后来生活好了，她手上的茧退了一些，她曾经用这双手杀了人——不止一个。当年在白石城，赵琼杀死了是试图尾随她的男人，而后在外漂泊的那几年，赵琼和父兄为自保手上也沾了几条人命。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不害人，人来害我！“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赵琼抬起眼，“每天你上朝，都能看见那张龙椅，看见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你为燕办事，听命于皇上，你……”“目前来看，有了皇上的宠信我能活得更好，那么暂且就这样罢，我还要顾及瑶瑶。”元璟面颊抽搐了一下，“你觉得瑶瑶为何会被皇上封为后妃？难道仅仅因为我妹妹长了一张绝色的脸吗？”“……大概猜得到。”赵琼漠然道。“因为皇上觉得，把瑶瑶接入后宫封为妃嫔，这是他对我信任的表现，这是他对我努力为他办事的回报。”元璟含笑道，“瞧啊，所有的朝中大臣都拼了命的把女儿往皇上后宫里塞，但是他却把瑶瑶诏进了宫里，还直接封她为妃，他觉得这是他对我宠信的表现，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殊荣……”可这样的殊荣，他真的稀罕吗？元璟捂住脸，胸腔里发出低沉的笑声。“身处朝堂的每一天，我都能闻到一种腐朽的气息，令人作呕！”他道，“内阁众大臣年纪都在六十岁以上，六部大臣贪污严重，世家大族奢靡成风，朝廷中真正顶事儿的有几个人？皇上能用的有几个人？他提拔我，不过是觉得我出身寒门没有背景，能使得比较顺手罢了！”“姬征不是个糊涂人。”赵琼道，“我记录了他这些年发布的每一条政令，他在大事儿上几乎不犯糊涂，最起码他搞得清楚害燕朝腐朽的祸首是谁。”赵琼直接称呼了当朝皇帝的名字，这是大不敬，可元璟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因为他知道赵琼也不是个糊涂人，在场的人都是和燕皇室有不共戴天之仇的人，用不着虚伪地尊称皇上了。“早些年的政令都是关于税改和土地的，但从去年开始，政令的风向就变了……姬征在严查贪污，清肃官场。”赵琼道。“说是科举，平等选官，可你看看这些年的科举乱成了什么样。”元璟道，“就算不提这几年，先皇当政的几十年间科举也一度被世家大族把持……满朝文武，几乎都出身世家，骨子里都带着奢靡之气。土地、税改，这些政令的推行毫无成效，治标不治本，只有彻底祛除了吸血的蛀虫，燕才有救。”“可以料想，姬征整改吏治不太顺利。”赵琼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结果。姬征登上皇帝才多久，世家大族把持朝政又有多久？他若一味打压，世家大族便会反噬，所以他需要找几颗好用的棋子冲在前面，让他们为他冲锋陷阵。不凑巧的是，元璟有才干没背景，家里户口干净得要命，那些世家大族就算想以他亲人相胁迫都找不到人，而元璟后来又找回了妹妹，对于姬征来说他可以说是十分好拿捏了。元璟有意为自己寻个靠山向上爬，姬征也有意找个好用的棋子，他们两个一拍即合，元璟找到最靠谱也最不靠谱的人当了靠山，姬征选了最好用也最不好用的人当了棋子。目前两人合作还算愉快……嗯，表面愉快。作者有话要说：元璟的过往叙述10礼貌懂事的小天使元璟变成了官场黑心虎